沈念听到她嘴里骂骂咧咧的还在说着什么。
她走地极快，乡音又浓重，沈念只来得及辨认出柳小梅的名字。
可听她的语气，必然是没有什么好话了。
沈念问后赶过来的胡迢怎么回事儿。
胡迢见到她，想起来她是柳小梅那班的科任老师，于是拉着她就追去了三年班，路上匆忙解释。
“她是柳小梅家长，之前我们做暑期补课意向调查的时候，柳小梅表现很积极，填的同意。谁知道她是瞒着家里来上课的，家长以为孩子跑了，情绪很激动，我刚才就去校外拦了，没拦住。”
穆青嘱咐宁褚去驱赶围在栏杆边看热闹的学生进去上课，自己快步跟上了沈念两人。
沈念到了班上的时候，那女人已经冲进了班里，正寻到了柳小梅的座位，凶狠跋扈的要将她揪出来。
柳小梅咬着嘴唇，大而黝黑的眼睛泛着泪花，一双手死死地抱着课桌，瘦小的身体被女人大力扯得东倒西歪，依旧不肯离开座位。
女人被她的态度激怒，更加暴躁地逮着她的头发，“砰砰”的锤着她瘦弱的背，如同手掌拍在冷硬的木板上，钝声的疼。
孩子手都被勒的发白发紫了，女人依旧没消停，口里骂嚷着：“你翅膀硬了是吧？骗我？骗你老娘？啊？！”
女人伸出蜡黄粗糙的手，正要去抓孩子的马尾辫。
可她没抓着，有个人影冲了过来，直接将柳小梅瘦弱的身躯揽进了怀里护着，低头对着她。
女人顿住手，看着眼前陌生的年轻女孩儿，稍稍缓冲了一下，依旧伸手去推她。
“你谁啊？我教育自家孩子，你瞎管什么闲事？”
沈念抱着柳小梅，后背被背后的家长大力的推搡，摇摇晃晃的勉力撑着桌子。
她的手臂牢牢的遮着孩子的脸颊，嘴唇轻颤，“小梅妈妈，您有什么事情冷静下来跟咱们老师好好说，不要这样打孩子！”
“就你还老师？你们是来教她怎么扯谎的吗？”女人先前还有些许犹豫，得知她是支教老师之后，就更加愤懑了。
“什么扯谎？小梅在学校一直很乖。”沈念双手蒙住了柳小梅的脸，顺便也遮住了她的眼睛。她的掌心一片温热的湿润。
这个沉默寡言的孩子在哭，哭的毫无声息。
沈念的心震颤如琴弦，抬头发现那女人看柳小梅的眼神完全不是一个母亲该有的眼神。
女人见她温温柔柔的样子，还要凶悍的掰开她，去抓柳小梅的手。
后头来的一拨人七手八脚的将家长小梅妈拖开了了些，沈念方才牵着呆若木鸡的柳小梅，远离了教室里的混乱，去了办公室。
那边胡迢带着宁褚想办法去稳住小梅妈。
沈念正掏了湿纸巾，想要给柳小梅擦擦哭花的脸。
从来没做过什么粗活，就捏了二十几年笔杆子的手细嫩的跟绸缎似的，温温柔柔的擦着她黝黑凌乱的脸蛋。
柳小梅瞬间从羞愤的情绪里抽离出来，难言的窘迫感铺天盖地的袭来。
她吸了吸鼻子，后退一步，“老师……我自己来。”
“哦……好。”沈念看出她的窘迫，将湿巾给到她手里，特意的把目光转向别处。
柳小梅胡乱擦了把脸，看到那略微发黑发黄的湿巾，涨红了脸。
这本来是白色的，纯洁无暇的白色。
她悄悄把用过的湿纸巾塞进了衣袋里，眨巴着驶湿润的眼，抬头怯怯的看着沈念。
沈念正瞧着走廊外边的某处，那里正站着小梅的妈妈，穆青和宁褚拦着，没让她进办公室，胡迢嘴唇翕张，在同她说着什么，看得出小梅妈情绪稳定了一点儿。
“沈老师……我是不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听到她细弱蚊蚋的声音，沈念忙回过头，爱怜宽慰的笑：“怎么会？胡老师已经在劝你妈妈了，别怕，会没事的。”
小姑娘低头抿着唇，蓦地抬起红通通的眼，“是我错了。”
“什么？”沈念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我骗了妈，我很想考完试也接着来学校上课，妈说要收麦子了，不许我再读了。而且这可能是我最后一年上学了，我长得够高了，下的了麦田，来年就得去种田了。”
沈念惊讶的从凳子上站了起来，“你这么小，十岁，怎么去割麦子？”
她还不及沈念十岁时高，身材也是干瘦的，这样的孩子能整天顶着大太阳去地里割麦子？
“不是嘞，我们村里的孩子跟城里娃不一样的，比我小的农忙的时候也得回家帮忙。而且，我有大哥在县里念书，家里人手不够，我又是女娃……”柳小梅慌乱的摆手。
沈念微微沉默，她又想起了当年那个远方的小表姐。
比噩梦重现还要可怕的是，噩梦成真，且真真切切的发生在你身边。
她战栗着吸口气，“不怕，你没有错。是别的东西错了。”
“我妈说我偷懒，自私，叛逆，沈老师……错的是别的什么啊？”
小姑娘语调里带了深深的悲切，像是常年被扼住咽喉的人，时隔多年发出的一声喟叹的喘息。
沈念怔忡片刻，伸手摸了摸她细软的头发，“小梅，错的可以是你父母，可以是这个村子，可以是陈腐的观念，可以是贫寒的环境，但不是你，你想上学，想读书，想为了自己去努力，那一点错都没有，更不叫自私。”
柳小梅眨了眨眼，滚落下一滴眼泪。
“啊呀，别又哭呀，小梅，哭解决不了问题的。”沈念半蹲下身，拇指替她揩了眼泪，同她的视线齐平。
“我这么说，不知道你听不听得懂。投胎呢，是老天爷定的，咱们也改不了，但是人来这世上走一遭，人生怎么样，是要靠你一个脚印一个脚印走下去的。你做的很好了，我们尽量帮你说服你妈妈，但是我们能做的有限，你个人要想走出去，需要花很大的心力，很大的勇气。不论怎样，都不要放弃。”
小姑娘抬起迷蒙的泪眼，似懂非懂的点头。“我……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