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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夜幕

    一开始他和林光启赌气的时候完全没想到这善后工作得自己来做,客厅里散落的都是两边“施工队”留下来的各种工具。铁丝纱网、铁锤钉子,一件件的,不仅多,而且杂乱。

    但周驭敢有什么怨言?

    温笙给了两个小时,周驭一分钟都没耽误,命令下来,他立刻就开始工作。

    她在背后看着,周驭在地上找了几件用得着的工具,袖子一挽,回房间开始爬窗台。

    周驭今天是从公司过来的,衬衫西裤,他身上每一件都精致严肃的价值不菲。

    可现在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他身上的精致就变成了灰扑扑的狼狈。

    温笙看着他在窗台上忙活,说不担心是假的,但她绷着劲儿也不出声。

    “笙笙,帮我把老虎钳拿过来。”周驭给窗外的四角固定铁网,忙活得吭哧吭哧,也不忘叮嘱温笙小心些,“是大的那个,有点重,你别伤着。”

    温笙出去拿了给他,还是忍不住嘱咐他:“你才应该当心。”

    周驭嘴里衔着长钉,唔嗯了一声。

    他脸上不知怎么被蹭上了灰痕,一道道的,看起来有些好笑。

    温笙看着他发呆,周驭一双黑沉沉的桃花眼望过来,眼角眉梢全是笑。“放心。”

    这样望着他,温笙忽然想起了六年前。

    那时的周驭看起来总是颓丧的,身上那种蔫蔫痞痞的气质是任何人都模仿不来的。

    温笙再没见过哪一个人能把没钱两个字说得那么理直气壮,又高高在上得并不让人讨厌。

    或许是一开始就对他有了一层莫名其妙来的好感滤镜,以至于他后来无论做什么事温笙都觉得不是坏事。

    他和人打架也好,他自己挨打也好,或者死皮赖脸地要住在这里也好,这些从前温笙下意识里害怕的事情,由周驭做起来,她都不怕。

    只是心疼。

    不知怎么的,这心疼的感觉一冒出来,便像是真的,在温笙心里翻滚着搅起了一阵波澜。

    眼眶忽然变得湿湿热热的,有点想哭的意思。

    她现在好像有些了解,为什么六年后再见他,她心里总会有些不知由来的情绪。

    她以为是因为时间太久,他们之间有了隔阂,变得陌生。

    可现在看来,却好像不是。

    七月的夜风已经不似初夏时那般温柔,白日的热烈都堆积在了夜幕洒满天际的时刻。风从南边吹过来,扑在温笙脸上,温热,又有些潮湿的黏腻。

    眼角的水珠落下的瞬间,身后有一方怀抱,将温笙纳入其中。

    周驭觉得自己真的是被林光启那个蠢货给传染了,他竟然笨得把自己拦在了防盗网外边。

    不得已,他只好从窗台跳下去,然后再走楼梯上来。

    大门没关,他进屋来顺手把门关上,地上还没来得及收拾的工具像是某个工业电影里的场景。

    房间里的温笙还面对着窗口一动没动。

    她好像没发现他已经不在窗外了。

    周驭进到房间里的时候,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好像穿越回了六年前。

    那时温笙正站在窗边看花,他推门进来,看见夕阳印在她的侧脸,她和花一道,仿佛入了一幅传世的油画,温柔美艳得惊心动魄。

    但现在却和那时不一样了。

    温笙的背影看起来,莫名有些伤感。

    周驭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过去将她抱紧。

    鼻息之间掺入了温笙身上的馨香,他的心一下就落回了原处。

    胸腔里被填得满满当当的感觉是让他说不出的愉悦与安全。

    他情不自禁吻在她耳廓,想将刚才没能想做却没能做完的事情重新来过。

    怀里的人难得的配合。

    直到周驭尝到了她脸颊上的苦涩。

    他略顿住了动作,和她拉开距离的时候,周驭的声音不自觉被调成了温柔宠溺的模式。

    “怎么哭了?”

    温笙没有回答。

    她眼里莹着泪花,在光下一闪一闪得动人。

    她摇头,伸手扯开周驭的衣领,在他锁骨下方细细摸索,直到摸到那一排凹凸的痕迹。

    温笙哽咽着问他:“周驭,你的纹身呢?”

    -

    温笙在没遇见周驭之前,以为自己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

    但后来她在国外,有一段时间,她整晚整晚地失眠。

    入睡困难不说,一闭上眼睛,眼前就是一片灰蒙蒙的雾霭。

    周驭的身影被隐藏在那片雾霭之后,她想靠近,却怎么也靠不近。

    她喊周驭的名字,回答她的却是一道陌生的女声。

    女人嗓音微哑,却仍旧听得出甜美。

    她也在喊周驭。

    阿驭,我的孩子。

    ……

    温笙从未见过周驭的母亲,只从他片面的描述中大约在脑中拼凑出了一个模糊的美人的形象。

    她没想到自己竟会梦见她。

    梦惊醒后,温笙不觉得害怕。

    因为梦里的人,都没有敌意。

    但一连一周,温笙都在做这个梦。

    她不知道是否因为自己太过想念周驭,以至于对和他有关的一切都有了这样奇妙的联系和反应。

    一直到她在课堂上睡着,被教授叫醒。

    教授看她苍白的脸色,让她课后去找她一趟。

    温笙很抱歉自己在课上睡觉的行为,但温柔的教授却并没有指责她。

    她体贴地询问温笙的近况,关心她的身体和睡眠。

    或许是办公室里温柔的纯色环境让她觉得放松和安静,年长的麦斯女士又展现出了女性最温柔和美的一面。温笙向她诉说了自己的梦境。

    包括这个梦境里,有一个已经故去了的美人。

    她自嘲地笑,或许她是生病了,应该去看看医生。

    但麦斯女士听完她的梦,却温柔地告诉她,笙,你应该多到户外走走,放松心神。

    她给了温笙一个地址,上面写的位置,是一间教堂。

    麦斯女士说,笙,我想你并没有生病,你只是没有了寄托。

    寄托这两个字,很空洞。

    至少对于那时候的温笙来说,是如此。

    她还是去了那间教堂

    ,见到了那里的神父。

    神父是个和蔼的胖老头,说话的时候唇边的花白胡子一鼓一鼓的,看起来很可爱。

    正如麦斯女士所说,温笙在异国他乡,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心灵寂寞又封闭,她需要一个出口。

    于是那间小教堂,那个胖乎乎的白胡子神父就这样温笙的出口。

    这是起初温笙理解的寄托的意义。

    她那时常常在课后去找他聊天。神父问她为何精神状态一直不好,温笙便向神父诉说了自己失眠多梦的问题。

    神父听完,给了她一个十字架,叮嘱她将十字架挂在床头。

    温笙照做。

    虽然她的睡眠情况依旧没有改善,但神奇的是,她确然再也没有梦见过周驭的母亲。

    她不知道是因为安慰剂效应,还是十字架真的帮她挡住了那位故人。

    总之,那一切的转变都发生得很奇妙。

    再后来,温笙无意间在神父正在阅读的古籍里发现了一段藏文。

    像周驭锁骨下那排藏青色的纹身。

    神父告诉她,这不是藏文,而是梵文,是佛教里的六字真言。大约是祈求平安,驱邪避魔的含义,就像他时常要请十字圣号一样。

    周驭身上那一段纹身,温笙只见过几次。

    每次都是匆匆一撇,但莫名的,她就是记得那些字的模样——

    藏青的,边缘有些晕开了,深刻地印在那一方消瘦又精致的锁骨之下。

    她以为,那是周驭的母亲对他的祝福。

    但现在,那一行字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排凹凸不平的疤痕。

    淡淡的肉粉,不仔细看约摸是看不清的。像一条恶心的肉虫,攀附在周驭的锁骨下。

    被剜去皮肉的时候,周驭一定很痛。

    温笙哭得不能自己。

    她捧着周驭的脸,一遍遍问他:“周驭,你痛吗?”

    -

    周驭五天没有和温笙见面,他想她想到发疯。

    本以为终于有个周末可以让他好好执行想念,但赵邦的电话却打断了他们的温存。

    安全来接他,副驾上还有严佑琴。

    她飞机刚刚落地,正准备到他的公寓去找他,却被一个电话安排到了这里。

    看着周驭从那栋破旧的单元楼出来,一言不发地上了车,他微敞的领口下甚至还有隐约粉色的痕迹。

    是那个女人留下的。

    严佑琴攥紧了拳头。

    后视镜里,周驭正倚着车窗在发呆。

    他望着窗外,侧脸被街道上的霓虹映照,斑驳的光影在他脸上变换着不同的颜色,将他精致的面容映成一幅绝美的画作。

    他从未在外人面前展现过这样的一面。

    安静,平淡。眼里无一丝波澜,却没有任何寒意外涌。

    就像一潭没有任何生气的死水,平淡得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死气。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严佑琴皱紧了眉头望向安全,安全却也不能给她一个答案。

    分明刚才他们在派出所门口分开的时候,周驭还生动得像个刚恋爱的小孩子,这会儿却死沉着像个油尽灯枯的老人。

    短短几个小时,这样的转变也未免太令人难以适应。

    但最令人难以适应,却不是此时的周驭。

    悦华酒店的地下车库里,赵邦已经等了许久。

    安全的车一到,就有人领着他们进了专用车库。

    下了车,安全和严佑琴被带往右边的电梯间,而周驭,则被赵邦领着,上了左边的专属电梯。

    悦华酒店68楼的vvip总统套平时从不对外售卖,因为这一整层都是一个人的专属,是那个人权利和财富的象征。

    电梯门打开,周驭和赵邦走出来。

    走廊里负责安保的人将周驭里里外外搜了个遍。

    被允许进入的时候,周驭身上只有衬衣和西裤,甚至连鞋袜都不被允许穿进去。

    鎏金的巨大房门被人推开,入目精致奢华的装饰,整个空间里的每一样物件都昂贵奢侈到不可思议。

    周驭已经看到麻木。

    比那些死气沉沉的物件更吸引人的,是那八面巨大的落地玻璃外高清的夜景。

    在山顶俯瞰山下星光闪烁,人间烟火,当真是无可比拟的美妙滋味。

    周显兴最喜欢的,就是在这里看s市的夜景。

    天上云卷云舒,仿佛能听见远方的海浪一浪浪地朝自己扑来。

    天下星光烟火,他几乎能看见每一盏灯火背后的世界。

    他喜欢这样能掌控所有的感觉。

    所以,他很不喜欢周驭。

    周驭才在家里干过活,身上还是灰扑扑的。

    周显兴看见他,首先就皱了眉头。

    “怎么搞成这个样子?”他在巨大的圆形沙发上坐下,双手交叠扶着拐杖,眉头一横,一身不怒自威的气势便倾泻而出。

    他望向赵邦,沉声吩咐:“先带他去洗个澡,换件衣服。弄干净了再来见我。”

    “是。”赵邦上前,到周驭身侧:“少爷,请您跟我来。”

    周驭看着沙发上的周显兴,他一身雪白飘逸的长衫长褂,黑檀木的龙头拐杖在他手里更像是一把剑。

    他时常以这样一幅看似仙风道骨的模样示人,但实际却没人知道他手上沾着多少恶心和鲜血。

    和他比起来,周驭可真是干净得纤尘不染。

    “嫌我脏,何必叫我来。”周驭的视线向下,一双微敛的桃花眼,眼角有淡淡的嘲讽流出。“老头,你病好了?”

    周显兴六年前重病,如今是靠移植了一颗鲜活的心脏才得以活到现在。

    那时,周家的所有人都巴不得他半死不活地活着,永远也别离开病床,这样他们就能顺理成章、兵不血刃地瓜分周家庞大的资产。

    周显兴以为自己回天无力,仍然不想看见那些豺狼瓜分自己的家业。

    于是他让赵邦寻回周驭,并告诉了他一个秘密。

    在那之前,周显兴印象里最后一次见到周驭,是他五个月的时候,在送他们上岛的港口。

    周驭被佣人抱在怀里,未长开的五官还未能显示出如今这般好看到锋利的精致,只是一双黑眸,一眼望去,竟是像极了某个人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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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彼时的周显兴并不晓得自己之后会指望这个孩子来帮自己做些什么,送他们母子走的时候,他以为那就是这辈子最后一次碰面。

    时隔多年再见周驭,再见到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周显兴本就衰弱的心脏一度紧缩着要停止跳动。

    他开始不确定,找他回来,究竟是对是错。

    尤其是现在。

    周驭如今是ys的拥有者,他正在将ys这个从显兴集团脱壳而出的公司慢慢独立成他自己的所有。

    这是周显兴最不愿意看见的,因为这意味着,周驭也正在慢慢脱离他的掌控。

    思及此,周显兴脸上的不悦愈发明显。“这是你该跟长辈说话的态度吗?”

    龙头拐杖被他砸在大理石的地面上,砰砰作响。

    周驭胸腔微动,赵邦听见他极冷地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不禁侧目望向他。

    “周董,别说这种无聊的闲话了行么。”周驭单手将衣领的扣子再解开两颗,露出一片冷白的胸膛。他垂眸搔搔头发,姿态散漫随意得让周显兴呼吸时的力气愈发沉重。

    “大家都挺忙的,有什么话赶快说吧。我还有事。”

    周驭此时这幅痞子模样简直就像是要故意气死周显兴一样,赵邦在一旁看着眉头紧皱,蠢蠢欲动的恨不能自己上前去把周驭的肩膀给掰正。

    “你有什么事?谈恋爱?”周显兴瞪着眼睛,“你现在还有心思谈恋爱?远山的手只差在你荷包里掏钱了,你什么都不做就任由他这样胡作非为是吗?这就是你给我保证的事情?周驭,你太让我失望了!”

    不得不说,金钱的力量着实伟大。

    谁说金钱买不来生命?

    要是没钱,周显兴六年前就该死了。

    可他现在却还能中气十足地坐在自己面前,吹胡子瞪眼的说着失望。

    周驭觉得好笑。

    六年前的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竟然会让这个老头活到现在。

    他眯起眼睛,唇角含笑,“老头,干嘛这么激动。万一气死了,我可不负这个责啊。”

    “你!”

    “少爷!”

    赵邦就知道这两个人一见面就是这样剑拔弩张的气氛,他极熟练地在周显兴咳出第一声的时候从口袋里摸出一个药丸,迅速放在了他手上,然后是水。

    紧接着,他一边帮周显兴拍背顺气,一边示意周驭适可而止些。

    “少爷,您少说两句吧!”

    周驭冷笑,看着周显兴憋红的脸色,他笑里当真有几分病态的愉悦。“老头,未免现在就把你气死了,我看我还是先走了吧。”

    说着,周驭转身。

    “站住!咳咳咳!”周显兴一声怒吼,之后又是一连串的呛咳。

    赵邦心惊胆战地看着他此时的脸色,立刻拎起身旁的呼叫器叫医生进来。

    训练有素的医护从侧门鱼贯而入。

    从周驭身边经过时,没有一个人侧头看他。

    周显兴狠狠甩开旁边的赵邦,愤而举起的龙头拐杖不断指点着周驭的背影:“你敢这样对我说话……咳咳、咳咳!你别忘了,你现在拥有的这些都是我给你的!金钱地位权利,还有你的公司!你呢!你都做了什么!你除了跟我对着干,除了气我……咳咳!你还做了什么来回报我!你这个不孝子!你马上跪下给我认错!跪下!我让你跪下!”

    周显兴的怒吼落下,周驭耳边响起的却是刚才温笙的声音。

    周驭,你痛吗?

    痛吗。

    可能痛过。

    但现在已经没有感觉了。

    那一行纹身,是他自己用小刀一点一点剜掉的。

    那是耻辱,是对他和赋予他生命的人此生最大的屈辱。

    拜他身后这个恶心的老头所赐。

    璀璨的水晶吊灯将光线装扮成了无比奢华昂贵的斑驳,从头顶投下。

    周驭眉目间的阴沉堆积到了令人心惊的地步。

    医护动作迅速的将氧气接上,测量生命体征的仪器一直在周显兴耳边发出刺耳的鸣叫。

    这处装满了冰冷与华丽的偌大空间里,最终只有一个人的声音能在这里停留。

    周显兴仍在吼叫:“周驭!”

    周驭侧首,侧脸被水晶灯的光芒映照着,没有任何温度的黑眸中,激荡着的冷冽杀意在此刻一览无遗。

    “老头。”

    “该跪下认错的人,是你。”

    作者有话要说:来了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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