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逍遥子对徒弟的惊呼充耳不闻，一掌袭向徒弟怀中的释青灯，一掌掌风勾过小黑龙，双掌在空中画出太极，二者皆向他飞去。他口念法诀，释青灯与小黑龙在瞬息间合二为一，一条庞大黑龙毫无预兆地现形在黄沙之上，吓得众修纷纷飞起退避。

    眼前黑龙失去了意识，闭目趴地，比之前看到的远远更大。

    想必这才是真身。

    道修魁首修为高深，虽不善打斗，在术法上却是登峰造极，众修刚才亲耳听见他念法诀，那就是个人人都会的现形术，能用这么基础的术法逼出龙的真身，所谓大道至简，莫过如此。

    然而，即使是最醉心术法的道修，此刻都无法全心称赞魁首威能，因为眼前这条黑龙实在是太大了。

    修士站在龙首之下，就像站在山峰之下。这条龙如同一条绵延起伏的玉质山脉，尽管美得惊心动魄，恐怕一尾巴就能拍碎凡间好几座山，不愧是成年期的天地至灵之兽。饶是众修见惯了妖魔灵兽，此刻都不禁胆寒，无法自控地被这远古巨灵唤起了根植于骨血的敬畏之心，难怪恶龙能在九日内灭掉三界……这龙真如道修魁首所说，是释青灯？

    众修眼望黑龙，刚放下的心又惊疑不定。

    盛希夷也是第一次见黑龙真身，也被其巨大的真身震撼，可他顾不上这些，此刻众修脸上的惊疑恐惧，正是他先前努力想为释青灯避免的，如今化三术的掩饰都化为了枉然。

    他师父逍遥子看上去没个正经，偶尔脑子还缺根弦，但这人嘻嘻哈哈做出来的事大多都不是无心之举。不然，他也不会一见师父就松了口气。

    所以盛希夷压下担忧没出声，静待师父下一步动作。

    逍遥子笑看巨龙，自言自语地点头称赞：“果然漂亮，但原色更漂亮吧？”

    语罢，他一掌平平送出，在场众修同时感受到了如浩荡山川般奔流而出的蓬勃道力。

    那道力直奔巨龙，从龙首没入巨龙体内，顺着龙身向后汹涌推去。

    逍遥子道力所至之处，巨龙无意识地一声低呜，竟从龙角开始褪去黑色，黑色如被浪潮洗净的黑污，一直褪到龙尾，整条龙身再没有半点黑。

    通体雪白的巨龙更似玉山，天地灵气自动朝它氤氲汇集，然而最叫人无法忽视的，是它雪白龙身上一道道斑驳血痕，像是被无数利齿抓出，惨不忍睹。

    众修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释青灯是祥和美好的白龙，吃了恶龙才被染了黑！还被恶龙伤成这样！

    众修眼望血痕斑斑的白龙，连心境都不由自主地变得安宁、祥和，忽然明白为何龙才是天地至灵，于是更为释青灯心痛。

    可惜，逍遥子的道力一散，那黑色就从内部卷土重来，顷刻间让白龙变回黑龙。

    众修皆是不由自主地一叹。

    逍遥子也是摇头晃脑地一叹：“叫你乱吃！”

    领悟了师父意图，盛希夷却无法安心，他被白龙身上伤痕激怒了。

    恶龙竟将释青灯伤成这样！

    所以释青灯到底为什么要独自去天渊？若他在场，若他在场……

    逍遥子两掌一拍，巨龙变回释青灯从半空往下掉落，盛希夷立刻飞身上去接人。

    然而，一龙一人合二为一，化三术就被抵消了，天渊洞窟里“释青灯”自己扯破的半边衣襟败露了形迹，半拉破儒服随风飘飘，格外惹眼。

    逍遥子正要说什么，瞧见那破烂衣裳，顿时狐疑：“这是怎么弄的？”

    盛希夷想起“释青灯”那些又耻又油的言论，依然被尴尬得耳根微红，一咬牙强作镇定：“这也无关紧要。师父，你既知道青灯是白龙，那你知不知道他为何独自前往天渊？”

    闻言，逍遥子稍作思索，咂舌道：“听说佛修魁首给他吞了先师的舍利灵骨，青灯三个月前刚满一百零八岁，刚好是成年化龙之期。那我猜，他是成年后，去天渊查探时，本能地闻到了恶龙的蛇味，明白恶龙已在天渊之后，就想潜入天渊吞掉恶龙……有舍利灵骨的助力，把握更大。”

    至于是释青灯主动求的，还是佛修魁首主动给的，那就猜不到了。逍遥子回想刚才现身东海畔的佛修魁首“白日鬼影”，眼底微哂。

    盛希夷不解：“恶龙的蛇味？”

    “那预言是佛门的人算出来的嘛，他们佛家典籍里恶龙是大蛇，我们道家的龙，有能吃的，有能骑的，还有能行云布雨的龙王，可不分什么善龙恶龙，行善的是善龙，行恶的才是恶龙，来来来，”逍遥子笑呵呵地随手结了个印，念了个奇奇怪怪的法诀，“为师也想看看青灯吞了个啥玩意儿。”

    术法灵光一现，一条与刚才巨龙差不多大的丑陋蛇形虚影出现在半空。

    这巨蛇外形似凡间大蟒，却大有不同，它浑身黑皮冒火且布满尖刺，头上有三只如鸡冠排列的长长尖角，仰天一哮便露出满口利齿尖牙，从口中喷出的是黑红色烈火熔浆，所经之处遍地焦土。

    我滴个乖乖，释青灯吞了个这？！

    众修面色僵硬，不住觑向释青灯，不愧拯救三界的巨龙英雄！这胃口！这牙口！

    盛希夷手一紧，低头去看怀里的释青灯，在视线滑到释青灯腹部之前，他勒令自己抬起头来不要细想。

    不干不净，吃了没病……这都病成这样了！

    而且，吞了恶龙也无法解释为什么会出现“释青灯”。

    盛希夷清除脑内杂思，依然想不通，难得长篇大论，摇头道：“可即使有舍利灵骨，他还是可能无法斗胜恶龙……三界灭世危机在前，明明我与他自沉天渊就可破解，再说，独自进天渊屠龙更需要胆量，他都不怕独自面对恶龙，更不可能怕死，青灯最是正直慈悲，绝对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为什么会破救世之机独自进天渊？师父，以我对青灯的了解，他绝不可能主动这么做！”

    说到最后，盛希夷一腔怒火，似乎已是直冲佛门而去。

    众修了然，盛道长这是在给挚爱喊冤呢。

    佛修们也不明真相，但体谅他为释青灯忧虑，纷纷垂头念佛。

    “这，你问我，我问谁去，你若想知道，眼下只有一个办法。”

    说到这，逍遥子在乖徒弟期待的目光中，左手伸进道袍右袖子里猛掏，不知道在掏什么陈年物事，掏得挤眉弄眼的，结果掏着掏着，忽然放弃把手拿了出来：“不行，这龙毕竟是龙，龙性不分善恶，你也看到了，那么老大一个，又刚成年，脑子至少大半年都整不清楚，谁都不认。若把他叫醒，青灯本身战力高强，再一个不高兴化了形，随便两尾巴一甩，在场诸位得轮回一半，跟恶龙现世有什么两样，别给他造孽。乖，咱回家研究。”

    盛希夷脱口而出：“他不会，我在他身上施了师父改造的同命术。”

    闻言，逍遥子瞪圆了眼睛，随后，他缓缓把插在领后的拂尘抽出来，一字一句问：“你施了什么？”

    自从八岁被逍遥子从河里救回来，盛希夷在他师父身边过了百年，这还是他头一回见师父动怒。

    不轻易动怒的人，一动怒吓死人，众修也没见过道修魁首这副模样，好似操起鞋底准备开揍的凡间爹娘，顿时比刚才躲避黑龙还退避了三尺。

    “我施了，改造同命术，”盛希夷硬着头皮解释，“师父，当时我以为青灯是恶龙，被抓去后无力与其抗衡，我本打算入它心境自爆神魂，谁料想……”

    他话没说完，逍遥子听到这里又是老泪纵横，摸着他脑袋呼天抢地：“不必再说了，都是师父没用啊！！！”

    师父恢复平日模样。

    盛希夷松了口气。

    他抱紧释青灯，眼瞧着师父，谨慎提问：“所以，师父，眼下有什么办法？”

    逍遥子闻言又沉下脸来，捋着胡须，低头端详释青灯。

    众修都觉着，那视线，严厉得都像凡间老丈人打量外面野小子。

    漫长的沉默，引得盛希夷都有一分忐忑。

    忽然，逍遥子掏出一个什么东西拿在手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释青灯嘴里一塞，下巴一合，还用灵力往下一送。

    “师父！”盛希夷惊愕，“你给他吃什么？！”

    逍遥子掏了掏耳朵，不在意道：“好东西，佛修魁首的舍利灵骨。”

    什么？！

    又吃这玩意儿？！

    说时迟那时快，佛修魁首的舍利灵骨一入体，释青灯身周佛光大显。

    盛希夷双手不受控制地被佛光排挤开，释青灯以飘云缓势升入半空，呈趺坐之姿，双目紧闭，却已住慈悲相，身上衣袍都被佛光化为白缯轻衣，配耳珰臂钏，佛光又化出白色慈悲莲花座，座内有三枝华丽孔雀尾羽。

    这是，孔雀明王法相！

    显露法相，意味着释青灯的大慈悲心与孔雀明王大愿相合，相当于孔雀明王愿接纳释青灯为徒！

    地下佛修都激动疯了，孔雀明王乃是佛母，能除一切毒，能灭一切怖畏灾恼，保佑一切有情众生——若释青灯拜入佛门，白龙有此佛缘，必能修成护法，弘法大愿指日可待！

    半空中的两位年轻佛修见之亦是欣喜，他们双掌合十祈诵佛音接引，在他们引导下，众佛修齐声不断念诵孔雀明王咒：“唵|摩愉啰|讫兰帝|娑嚩诃，唵|摩愉啰|讫兰帝|娑嚩诃，唵|摩愉啰|讫兰帝|娑嚩诃。”

    盛希夷僵立原地，身不能动，口不能言。

    他不怕与释青灯共沉天渊。

    他怕……

    这时，释青灯睁开眼，看到了天渊外安然无事的众修，也看到了，盛希夷。

    于是在这一眼瞬间，佛光熄灭，莲座消隐，慈悲相换回了含情目。

    释青灯脚踏云步，落于盛希夷身前，情不自禁伸手抚向盛希夷的脸颊。

    “太好了，你没事。”

    作者有话要说：　　*灯哥：希夷没事

    盛猫猫：（刚委屈半秒就被摸了脸）=///=

    龙二：（不高兴地等待出场）

    *抱歉更迟了，为灯哥出场的排面，我写了一晚上这章（手废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