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他眼前的释青灯，面上是熟悉的神情，说出的话是熟悉的语调。

    是释青灯！这才是释青灯。

    天渊洞窟里最初那个释青灯果然是“释青灯”装的。

    盛希夷紧盯着释青灯，一时都说不出话。

    或许是因为失而复得百感交集，又或许，是因为释青灯的手正抚着他的侧脸。

    他们相识百年，自少年时就一起出任务，都曾遇到受伤、力竭的情况，互相搭把手对他们来说极为寻常，盛希夷早就习惯了力竭瞌睡被释青灯背回道场。可这些身体接触都是“师出有名”，有个什么理由。

    他在“释青灯”面前说他们之间从未有狎昵暧昧之举，并不是谎言。

    像这样没来由的接触，真是第一次。

    释青灯的手很漂亮，骨节分明，有力修长，无论行佛礼、结道印还是翻儒书，都稳得从容优雅，就是与他人不一样，盛希夷自己的手就比释青灯稍嫌纤细，没有那份从容不迫的力道。

    所以，他总觉得释青灯那双手跟玉雕似的，该是冰冰凉凉的。以往和释青灯互相搭把手、被释青灯背在背上时，他感受到的那双手，也确实就像他猜测的那样，稳当舒服，宜人偏凉。

    但此刻贴在他脸侧的宽大手掌，却是掌心滚烫。

    又或许烫的不是释青灯的手，而是他自己的脸。

    盛希夷闭目收敛乱七八糟的思绪，再睁开眼已恢复冷静，沉声道：“你终于醒了。感觉怎么样？是不是你吞了恶龙？还有那舍利灵骨……你到底为什么独自进天渊？！”

    话问出口，这些天的焦虑绝望都逐渐翻涌上心头，他就像一根绷紧了的弦，在终于见到释青灯的那一刻骤然松开，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暗绿眼眸血丝明显，问到最后已是忍不住怒气。

    “不要难过，是我不好，”释青灯用他那温柔的语调坦然认错，“把你一个人留下。”

    这道歉道的恰是盛希夷最介意之处，他心底一酸，咬紧了牙，故作强硬道：“你别说好听的，我在问你话！你到底为什么独自进天渊？”

    他心底有不好的预感，而释青灯一直深深地看着他，那样专注，让他欢欣又莫名害怕。

    他把问题重复一遍，紧盯释青灯，又想知道答案又不想知道答案……若释青灯是为了踏入佛门，他有什么资格留他？

    一刹那，似乎有无数暗金小字闪现于释青灯眼中，再仔细看却无影无踪。

    盛希夷怀疑自己眼花：“那是什、”

    释青灯却在此时开口回答：“是我私心，幸有佛修魁首赐我的舍利灵骨相助，成全我私心，让我得以吞下那恶龙，了却灭世之灾，未酿大祸。”

    “……你给我说清楚，”盛希夷微颤的手抓紧释青灯的衣领，“什么私心？”

    释青灯温柔坦言：“那时，事到临头我才察觉，我一死无怨，却不愿你断了生机，我舍不得。希夷，这是我一厢情愿，该由我一力承担。”

    盛希夷惊怒交加，他万万想不到，释青灯独自进天渊竟是为了他！是从什么时候……为什么……？

    他有太多问题想问清楚，想让释青灯知道根本不是什么一厢情愿，可此时眼前之景让他惊骇万分。

    释青灯两眼忽然各流下一道血泪，眸中涌现出无数暗金经文，这些暗金经文不停变幻，时而亮起，时而隐灭，他就在释青灯面前所以能看清，在离得远的众修看来，是释青灯眼珠不停闪过一两条金线，颇为诡异。

    “释青灯！！！”他伸手去触那血泪，两指染上鲜红，“释青灯！”

    “没事。”

    释青灯闭上眼睛不愿让他继续看，可此时又有两条血痕从释青灯双耳溢出，盛希夷死死抓着释青灯衣襟，一想到释青灯遭这些苦难都是为了他，喉头已是哽得说不出话，只得硬逼着自己开口，声音哑得像磨过粗砂：“……这怎么叫没事？你到底怎么了？”

    “对不住，希夷。”

    伴随这样温柔的道歉，释青灯一直抚在他侧脸的手顺颌骨滑落，探入颈后，温热手掌牢牢握住他的后颈，如抓猫般将他脑袋托在掌心。

    然后释青灯俯身凑近，与他侧面相贴，在他耳畔说：“我看不到你了，就这样听我说吧。”

    看不到？

    盛希夷一颤，呼吸都湿了：“你……”

    他再说不下去。

    释青灯感受到怀中人的颤抖，十分心疼，温声道：“原本还不想叫你知道，给你添烦恼，可我时间不多，只得如此仓促唐突，希夷，我心悦于你，这是我一厢情愿，你听过就忘了吧。你太认生恋旧，总不出门，我总想劝你，想带你多出去走走看看，这三界有许多你会喜欢的可爱事物，可惜再没机会。我吞了舍利灵骨，将被佛力侵蚀，从此后，我两眼所见是众生之苦，双耳所听是众生之愿……我会尽心记得你，可到我记不住的时候，我就不是我了。到那时，就不要来见我了，免得教你伤心。我走后，你就多出去走走吧。到那时，我不再是我，你依然是众生，若你向佛祈愿，我还是可以看到你、听到你，只是我不能够认出你了。”

    说到这，释青灯向后退开，强行压下佛力，用自己的眼睛看盛希夷最后一眼。

    “希夷，”看着碧眼恨红潮湿的盛希夷，释青灯心痛难当，“你……”

    就在此刻，释青灯表情瞬息剧变，从温柔慈悲突变为勃然大怒：“他哭了？！释！青！灯！你欺负他！我杀了你！”

    语罢，释青灯狠狠一拳挥向自己，势大力沉，一拳把自己揍翻在地。

    倒地的释青灯露出疑惑神情，刚想爬起来，下一秒又满面愤恨，抬手又是一拳。

    这剧情急转令在场众修猝不及防，就连一直摆着张后爹脸的逍遥子，此刻都是目瞪口呆。

    什么情况？

    他要杀他自己？

    对自己下手这么狠？

    “住手！”还是盛希夷先反应过来，利落上前，锁住“释青灯”的双手，对“释青灯”厉声道，“你不要发疯！”

    “释青灯”并不领情，一边怒回“他这么对你，你还偏心他？！”，一边施了个化三术，化出的那个释青灯活动活动手腕，对准地上被盛希夷锁住双手的释青灯又是一拳。

    盛希夷放开地上的释青灯，去拦化出的释青灯，同时求救道：“师父！”

    逍遥子晃晃脑袋，饶是他老人家见多识广，也实在搞不清眼前这算是什么状况，但既然乖徒弟求救了，那当然是帮徒弟，即刻抢身上去制住了另一个。

    场面似乎控制住，盛希夷对他自己抓住的那个释青灯严厉说理：“释青灯本就是白龙，你的出现很可能与舍利灵骨有关，你别胡闹，我还有话要问他。”

    那个释青灯冷笑一声：“想都别想，我这就去杀了他。”

    话音刚落，那个释青灯解除化三术消失，而逍遥子手里的释青灯忽然昏了过去。

    盛希夷一愣。

    是神魂！

    “释青灯”要入心境去伤释青灯！

    ……可他们两个若是一个人，谁伤谁的神魂，不都等于伤自己？

    盛希夷皱眉，想不出办法，没注意到除了他师父的其他修士都在看他，眼神中那是满满的敬畏——这是一个让显露孔雀明王法相的半个佛修爱到发疯要杀了自己的男人。尤其是道修们。都说佛门渣男遍地，总算有半个栽在了道修手里，呜呼，报应。

    他师父逍遥子正稀奇地打量着昏迷的释青灯，疯子傻子他老人家见得算多了，可这种自己杀自己的还是第一次见，这傻孩子不愧是石头里蹦出来的。

    而此时，“释青灯”的神魂刚落入心境崖顶。

    心境本身与先前并无不同，晴月夜，灰蓝海水，断崖竹舍。

    不同的是，他哥在黑雾中勉强站立，正惊讶地望着他，不确定地开口：“你……是你？”

    “释青灯”视线扫过他们二者脖子上一模一样的金色锁链，不耐烦地咂了下嘴。

    他哥身周氤氲着佛光，唯独左胸心房有一团白光，那团白光被佛光四面挤压，依然顽强对抗。

    而一截佛光炽盛的白骨飞在半空，正不停试图接近他哥，却被什么力量抵抗着无法接近，它蕴含的佛光强到把整个心境照得如同白昼。

    “释青灯”眼神一暗，垂着眼眸，也不答话，沉默走向释青灯。

    走到近前，“释青灯”站定，忽然伸手触向释青灯胸口白光，接触的瞬间，一段短暂的记忆流入“释青灯”意识。

    释青灯皱眉后退，“释青灯”不理他，闭目感受这段陌生记忆。

    而释青灯同时感受到了这段记忆，他远比“释青灯”惊讶。

    [眼前是夜晚，他哥似乎跌跌撞撞地走进了一间卧房。]

    记忆自然是释青灯的角度，“释青灯”认出这是入门道场，是他嫂子的卧房。

    很快，“释青灯”发觉，他哥是龙形，不是在跌跌撞撞地走，而是在不熟练地飞。

    [盛希夷正在睡。他哥落到床上，盛希夷警觉，刚要醒来，被他哥用龙力弄睡了。]

    [他哥化回人形，口中却说不出人话，而是龙吟。]

    如今他已经知道他哥本就是龙，那这定然是三个月前，他哥成年的时候！

    刚成年的龙失去人的意识，全凭本能行事。

    “释青灯”握紧拳头。后面发生了什么，他想都不敢想！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今晚十二点更新~

    *灯哥：我一厢情愿

    龙二：我要杀我哥

    盛猫猫：……你们别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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