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盛希夷醒来时，眼前皆是绵密白云，枕头也不知去了哪，脑后枕着的亦是一朵松松软软的白云，一时间还以为身在云海。
这些云朵又白又软，灵气纯净，他手指一触，都能感到灵气细微地往身体里渗，滋养着灵脉，怪不得感觉神清气爽。
他从不曾听说修真界的云还有这般作用，修士们虽能呼风唤雨，但真正把云从天上召下来，这天地间，应该只有龙才能做到，所以无人能知。
他支起身，发现整张床都被白云覆盖，确实如云海一般，而始作俑者就在他身侧不远处，趴在他失踪的枕头上，尾巴正无聊地拍云玩，脑袋却朝着床外，金色兽瞳视线灼灼，也不知在看什么，倒像是在生气。
察觉到盛希夷的动作，小黑龙猛地回过头来，咧开嘴：“你醒啦？”
盛希夷问：“这些云是？”
小黑龙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随意地回答：“先前在洞窟，你睡过去了，我召了云给你枕着。我昨晚试了试，云比你床褥软，就给你换了换。”
试了试？
虽然是受了云朵恩惠，但事情一码归一码，盛希夷平淡责问：“谁让你上我床了？”
小黑龙哼了一声，尾巴一甩，云朵向床外散去，化为渺渺仙气，飘荡在盛希夷卧房中。
又转过龙首，继续盯着刚才一直看的地方，颇为委屈地碎碎念道：“上个床怎么了？都没碰你。看看，看看这浴桶、屏风、床、琉璃金丝盆……都被我哥金屋藏娇了，我上个床怎么了？偏心，就偏心。”
盛希夷一愣，他倒确实没察觉这些全都是释青灯给他的，相识近百年，怎么可能把往来赠物记那么清楚，但所谓金屋藏娇，就又是这“释青灯”的胡言乱语，这是入门道场的学舍，他更不是金丝雀，金哪门子的屋藏哪门子的娇。昨日听了那么多，他今日是真懒得搭理，只当没听到。
他不搭话，小黑龙回过头看他，发觉嫂子冷淡如斯，更加不依不饶，继续酸溜溜道：“还在院子里种那么满满一架紫藤灵花，这心思，哼，路人皆知，那诗怎么写的？所谓‘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密叶隐歌鸟，香风留美人’，我哥倒是有情有趣。”
怎么什么都能胡扯，盛希夷无言以对。
儒修与人界关系紧密，情况复杂，暂且不提。佛道都讲究修行，尤其对刚入门的低阶修士来说，劳作是必不可少的一环，栽种些灵植灵树，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释青灯比盛希夷有耐心，惯爱侍弄些花草，他自身学舍就栽种了不少灵植。
再说，佛修魁首与他师父素来不合，佛儒两家帮忙建[不同尘居]时，佛修魁首还帮他师父种了一院梨树，可见佛修就是爱种灵植，根本就不是“释青灯”歪曲猜度的那样。
思及此处，盛希夷想起师父神魂有恙，今日必得问清楚，于是赶龙道：“让开。”
“释青灯”叨叨半天，结果嫂子狠心冷性，硬是不搭理他，这一下又记起了昨晚受的委屈，更是心酸，气得尾巴一甩，倔强道：“就不让！”
说完，小黑龙梗着脖子，已经预备迎接狠心嫂子的冷言冷语，结果没想到他嫂子眉头一皱，直接伸手向他！
好啊！他不过是说了句气话，他嫂子竟然要对他动手！
小黑龙气得越发犟起来，不逃也不躲，一双金瞳控诉地狠瞪着盛希夷。
盛希夷没注意到有龙加戏，他伸手拎起小黑龙的龙尾，果然没看错，龙尾末端龙鳞恢复了白色，虽然还不是很干净的白，显得有些灰蒙蒙，但显然是舍利灵骨起了效果。
这才过去一个晚上。
佛力果真霸道。
发觉嫂子不是动手，而是弄自己尾巴，小黑龙又羞涩起来，不知道他嫂子端详自己的尾巴干什么，待回头一看，看到被嫂子拎起的尾巴白了，跟掉了色似的，顿觉晴天霹雳。
他不好看了。
他漂漂亮亮的龙身被掉色糟蹋了。
“……你哭什么？”盛希夷望着在床褥上滚开的龙珠，简直是匪夷所思。
小黑龙盘起来，拼命把龙尾往身下藏，不看盛希夷，悲愤抵赖道：“谁哭了？！谁哭了？！”
……蠢死了。
看他这模样，猜测他是介意龙尾翻白颜色不均，盛希夷心底叹息，还是出声安慰道：“不会一直这样，等恢复全白就好了。”
一想到直到恢复全白之前，他的龙身都会像慢慢掉色一样，跟凡间不干不净的蛇似的，“释青灯”顿时整条龙都不好了。
小黑龙瞬间化回人形，沉着脸站在卧房中央，不高不兴。
盛希夷下床，披上外袍，按习惯做些晨起该做的事，洗漱喝水，还到院子里喂了鸟。
他刚从院子里回到卧房，准备先收拾收拾此去蓬莱山要带的东西，却猛地被“释青灯”压在墙上。
盛希夷神色一冷：“你干什么？”
他们均是高个，身高相仿，释青灯稍高一寸，盛希夷被这么按着肩膀压在墙上，彼此靠得极近，却无半分旖旎，十分剑拔弩张。
“释青灯”咬牙切齿，在盛希夷耳畔怒道：“嫂子，你可真是冷心狠性，若此时遭罪的不是我，而是我哥，想必你是要心疼坏了。你们两个真可笑，你把他当佛供着，他把你当孩子宠。他是把你惯坏了。是不是我要变成我哥那样，你才会在我面前，露出在他面前的样子？可我恨他！我永远不会变成他那副道貌岸然的模样！你也别想从我身边逃开！”
“你为何如此仇恨青灯？”盛希夷已经学会过滤胡言乱语，冷声道出疑惑，“若你真是青灯的双生兄弟，我已经告诉你，青灯他一直挂心寻找你，只是遍寻不着，或许命运无情，你夭折时，他也只是个刚出生的婴孩，你迁怒他或可理解，可他实则何错之有？假如你早现身在他面前……”
“现身在他面前？”“释青灯”冷笑着打断他，“嫂子，你不会忘了吧？你们那次出任务，他可是眼都不眨就将那个女孩的残魂超度了！你果然是想要我死！”
那个女孩的残魂？
盛希夷想了想，回忆起来，那是他们少年时去凡间出的一次任务，出事的那户人家，女主人在十二年前生了一对双生姊妹，结果姐姐在四岁时不幸亡故，只剩下妹妹一个女儿，到她谈婚论嫁时，频频发生怪事，凡是上门求娶的人家，包括媒婆在内都于数日内无因暴毙，闹得全城人心惶惶，盛希夷与释青灯前去一查，发现是姐姐残魂徘徊不去，意外附在一件邪物上，成了恶鬼，为了不让妹妹离开家，害了这些人命。这个姐姐死于四岁，死后心智再不能成长，又意外成了恶鬼，杀了这么多人还毫无悔过之心，除了超度，没有其他办法。
他摇头道：“你与那缕残魂的相似之处，仅在都有个双生兄弟姐妹，你又没有残害人命，青灯怎么会不分青红皂白地超度你？你将他想得太坏了。”
“释青灯”却根本不信：“你就没说要超度她，你看她的眼神是同情的，本就是他坏。”
盛希夷一愣，坦诚道：“我虽没说，但是赞同青灯的做法，那同情，只是可怜她意外附着了邪物，否则不至于此……她的所作所为，我找不出同情的余地。”
“释青灯”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怔愣片刻，直直盯着他的眼睛问：“嫂子，假如要换回我哥，只能杀了我……你会下手吗？”
这是什么强行二选一，两个神魂一个身体，杀了一个，另一个不也会死？
就算能选，释青灯不会愿意牺牲弟弟的命苟活，而假若他选择让释青灯活下来，释青灯也必然愧疚一生，两个选择对他们来说一样痛苦。
盛希夷垂眸，冷淡道：“……打都打不过，怎么杀？”
“释青灯”蛊惑道：“若我给你机会杀呢？”
盛希夷重新抬起眼睛，回视着“释青灯”，直言道：“我不知道。我会尊重青灯的意思，若你没有祸害苍生，他一定不会想杀你。”
“释青灯”低笑起来：“你还是把他想得那么好。那这样，他不就死了？嫂子当真舍得？”
盛希夷平淡道：“我会陪他。”
闻言，“释青灯”瞬间暴怒，眼眸泛出金底，语气却还诡异的平静：“那三界安危呢？你师父呢？若我胡作非为，残害众生，嫂子也不管了？”
盛希夷想了想，回答：“若他留有遗言，托我守护众生，那我阻拦你，拼到命竭，也就尽到人事了。”
龙吟怒哮。
屋外电光一闪，轰雷炸响，方才还是大好晴天，此时竟下起了雨。
盛希夷不惊不慌，平静直视着现出龙性凶相的“释青灯”。
他回想着“释青灯”从昨日到今早的表现，眼前“释青灯”的言行显然不再那么过于幼稚。
这让盛希夷意识到，舍利灵骨除了清除部分邪气、让黑龙龙尾复白之外，还让“释青灯”从成年觉醒导致的混乱中清醒了稍许。前者是好事，后者则福祸难料。等“释青灯”完全脱离成年觉醒的混乱，仅有改造同命术，根本无法真正束缚其行动。
目前能做的，只能是立刻前往蓬莱山。
在盛希夷走神思索时，“释青灯”恶狠狠的瞪视，却逐渐在盛希夷的目光中平静下来。
他似乎不那么生气了，低下头，在盛希夷耳边求道：“嫂子，给我起个名字吧？”
盛希夷被他突兀的转变弄得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却此时，逍遥子推门而入。
被未来老丈人当场抓住，还是这么个疑似胁迫的姿势，“释青灯”傻在当场，面上残余的半分怒色都烟消云散，结结巴巴地解释：“不，不是您想的那样……”
逍遥子以威严的目光上下逡巡了二人这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姿势，对徒弟再次诚恳建议，语重心长道：“超度了吧，这一任泰山府君与师父我颇有交情，不费什么事，当日来回，晚上咱还来得及回道场蹭顿灵果。”
盛希夷怕被师父说不听话，干脆不接腔，“释青灯”却是万分委屈：“师父你也偏心我哥。”
逍遥子摇头晃脑地否认：“怎好凭空污人清白？贫道生平最讨厌大和尚，你跟青灯比起来，师父我倒更喜欢你。”
“释青灯”两眼放光：“师父此话当真？”
逍遥子一副拐卖幼童的嘴脸，点头道：“自然当真。”
他们两个有问有答其乐融融，倒把盛希夷撇在了一边，盛希夷问：“你叫谁师父？”
“释青灯”理所当然道：“我都被嫂子看光了，从此是嫂子的人，你师父自然也是我师父。”
龙又不穿衣服！这不是碰瓷吗！
盛希夷一怒，正要驳斥，却见逍遥子那老不正经的竟配合着演了起来，逍遥子闻言一跳，嘴里还长长一声“噫——！”
痛心疾首地望着徒弟，逍遥子苦口婆心道：“竟有这事？！哎呀呀，希夷，你这不对啊，师父早跟你说，出门在外千万要小心，不能招猫逗狗，招惹桃花就算了，还兄弟俩共侍一夫，这说出去……”
盛希夷听不下去：“师父！”
“释青灯”却含羞带怯道：“没关系的，我不在意。”
逍遥子赞许点头：“既如此，以后要听希夷的话，乖乖的，方是相处之道。”
“是，师父，”被嫂子师父承认地位，“释青灯”连忙应声，还卖乖道，“希夷狠心不理我，不如师父给我起个名吧？”
逍遥子当时就精神起来了：“要我给你起名？好啊！”
“释青灯”一愣，当时就有不好的预感，他偷偷瞄向盛希夷，却发现他嫂子冷眼旁观，隐约还看不清的笑意，那意思似乎是笑话他自作自受。
就在这时，逍遥子两掌一拍，高兴道：“起个土名好养活，不如就叫个小黑，你觉得怎样？”
小黑？！！他又不是狗！“释青灯”倒抽一口凉气，委婉提醒：“……这，不太好吧，我是白龙，师父。”
逍遥子一想，有道理：“那叫个白白？”
“释青灯”试图婉拒：“……师父，有没有再威武一点，大气一点的名字？”
怎么啥都不满意？逍遥子茫然：“那叫个大白？”
“释青灯”：……
逍遥子见孩子不乐意，又想了想：“既然你是青灯弟弟，凡间习俗可加个小字，释字我不喜欢，那，小青、小灯，你喜欢哪个？”
“释青灯”求饶地看向盛希夷。
盛希夷出声道：“他是龙，排行第二，不如就叫龙二。”
又龙又二。
“释青灯”却是心花怒放。
哦，嫂子叫我龙儿。
龙儿。
看看陷入傻笑的“释青灯”，逍遥子再次诚恳向徒弟提议：“师父与那泰山府君……”
盛希夷打断他：“先说说你怎么了吧，师父。”
说时迟那时快，盛希夷手结道印，口念法诀，半空中一道天眼睁开，无情地看向逍遥子。
作者有话要说： *龙二：嫂子叫我龙儿
盛猫猫：……真（昙花）二
灯哥：stand-by待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