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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4章 络绎不绝

    山路难走,只是对于凡夫俗子而言,云泽每日下山,早已对于这条山路熟稔于心,哪怕闭着眼睛也能快步如飞,只是昨儿个夜里下了大雪,今日早起,寒意深重,积雪层层,最深处甚至能有一尺来厚,就需要小心一些了,免得脚下打滑,从山路直接摔下去。若是真的如此,云泽体魄坚韧,半年以来每日都以磨刀崖利气冲刷砥砺体魄,虽然看似细皮嫩肉,实则皮糙肉厚,当然扛得住,但若一不小心摔了怀里的小丫头柳瀅,就要后悔莫及。

    云泽下山极快,只不多时,就已经来到林山城的街道上。

    大雪兆丰年。

    人来人往之间,一派祥和,云泽穿越人群,轻车熟路来到书香斋,时候尚早,来此看书的人并非很多,只有三三两两,或是站在书架跟前翻阅手中还没看过的古老善本,或是已经选中了心仪书本,在书香斋早已备好的长桌上将书本摊开,腰杆笔直,仔细翻阅。

    读书人往往都是腹有诗书气自华,所以哪怕只是凡夫俗子,这番做派也是当得称赞。

    云泽手中牵着小丫头柳瀅,迈过低矮门开,走进屋中。

    埋首在柜台后面的大胡子匠人立刻抬头看来,咧嘴一笑。小丫头柳瀅回以一笑,眉眼弯弯,煞是好看。

    很少抬屁股挪地方的大胡子匠人从柜台后面走了出来,书香斋中几位还未落座的读书人瞧见,当即面露惊愕之色,有人拍了拍脑门,晃了晃脑袋,重新睁大眼睛去看,见到大胡子匠人确实走出柜台,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云泽将这些人的面上表情尽收眼底,有些意外,转而就瞧见那大胡子匠人来到小丫头柳瀅面前,蹲下身子,结结巴巴开口问道:

    “千,千字文,读完了?”

    小丫头立刻乖乖点头。

    “读完了,还会背呢!”

    大胡子匠人立刻喜笑颜开,说了句“等等”,之后就转身跑去一旁的书架,一阵翻找,好半晌才终于寻了一摞书本过来,搁在柜台上,云泽一眼扫过,已经查清,足有一十二本,有些疑惑,便暂且松开牵着柳瀅的手,上前查看,随意翻阅,面上神色立刻变得有些古怪。

    原本还以为会是一十二部孤本善本,或者圣贤文章,毕竟大胡子匠人肯将《武道正经》送给柳瀅,肯定是打从心眼儿里喜欢这个一双眼眸干净清澈的小姑娘,便要引其向善,没曾想,面前这一摞,竟然全部都是小说话本,尤其垫在最底下的那部,足有三指来厚,云泽着重看了几页,其实也是一目十行,只是想要知晓一个大概的内容,竟是一部整理了许多离奇典故的合集,足有五六百页,统共上百典故。之所以言之离奇,则是因为其中收录典故,绝大多数都是出自山上,打打杀杀的内容往往一笔带过,更加侧重于人物刻画以及故事脉络。

    至少云泽大致看过的几个典故,都是如此,牵扯到儒家修士、佛门子弟、各种家族门派出身的年轻俊杰,以及阴鬼邪祟与各种山精、水魅。而在云泽简单翻阅之时,还曾见到其中一篇典故牵扯到了一位修出人形的灵株宝药,被人诓骗感情,丢了元阴之后,更是连同身家性命也都搭了进去,沦为另外一人的修行鼎炉,最终一人证道,一人魂消。

    其余典故,大多如此,往往看似善始,却没有善终。

    云泽眼神古怪,将书本合起,重新搁在柜台上垒成一摞。

    “前辈,这是何意?”

    大胡子匠人呵呵一笑。

    “读,万卷书。”

    云泽一愣,目光瞥向那本被他搁在最上面的三指厚书本,书名便是《万卷书》。

    后面应该还有一句,行万里路。

    云泽眉关紧蹙,将双手交叉揣袖,深深看了一眼这位大胡子匠人,黑衣小童还说他是痴傻之人,倘若这也算是痴傻之人,那么这座天底下,又有几个聪明人?

    小丫头忽然来到柜台一旁,踮起脚尖,趴在柜台上瞪大了眼睛盯着那本《万卷书》,满脸惊讶,然后伸手拽了拽云泽袖口,指着那本《万卷书》道:

    “那本书,好奇怪,上面有人。”

    云泽愣了一下,顺着柳瀅所指的方向看去,《万卷书》还是《万卷书》,没什么古怪不同,平平无奇,仅此而已。

    小丫头有些委屈。

    “我说真的,真有。”

    云泽有些哭笑不得,伸手揉了揉柳瀅的脑袋,然后皱眉看向面前这位大胡子匠人。

    后者咧嘴一笑,结结巴巴开口解释了半天,云泽这才恍然,原来武道天眼乃是天道所赠,能够看穿一些哪怕山上修士都不能看到的“气象”,这种存在属于气机的一种,只是不同于阳气、阴气、生气、死气之类山上修士人尽皆知的那些,而是另外一种更加虚无缥缈的东西,甚至曾有人言,这些所谓的“气象”,就是大道运行的呈现,只有极少数的眼睛能够看到些许,武道天眼便是其一,除此之外,仅有重瞳可以观之。

    大致了然之后,云泽略作沉默,忽然瞑目静心,随后再次张开双眼,瞳孔之中便有灵光飘渺如丝如缕,缓缓飘逸而出,却转头再看,也只依稀瞧见了那本《万卷书》上有着灰色雾霭笼罩,起伏不定,犹如云海,可柳瀅说的人,却是根本没看到。

    该是与武道天眼的成熟与否有关,毕竟他现在也才只是雏形罢了,还未真正形成武道天眼,能够瞧见灰色雾霭,就已经是这部《万卷书》的气机格外浓重,方才能够见到些许,而若换做其他物件也或书本,除非真正意义上的圣贤文章,否则就与寻常一般无二,根本看不到有丝毫气象呈现。

    但其实在小丫头柳瀅的眼中,那本书的书皮上,绝不是只有人而已,便如此间,雾霭幻化之中,一株模样奇特的异草,就在千丝万缕的灵光缠绕之下,逐渐化作一位高挑美人,行于山水之间,像是对于一切事物都充满了好奇,直到这位高挑美人偶遇一位儒家君子,共游山河,十年百年一晃而过,日久生情,终于永结秦晋之好,却在此后,高挑美人竟然日渐衰老,直到后来,方才知晓两人曾经的山盟海誓,竟是那位“儒家君子”耗费百年光阴布下的一场大局,为的就是能够得到高挑美人这尊“灵族鼎炉”,可怜最后美人灰飞烟灭,而那儒家君子却是“证道长生”,从此逍遥天地间。

    所以雾霭幻化到最后,那儒家君子,竟是面人而背鬼。

    在此之后,更有疤脸汉子端坐莲台、老僧袖中蛇鼠成窝、佝偻老人意气风发、翩翩少年暮气沉沉。有人半张脸俊美无比,另外半张脸却是蜈蚣毒蛇缠绕骷髅;有人高台之上浓妆艳抹,花枝招展,台下竟然衣带渐宽,残花败柳;有人艰难求存,本已是苟且模样,依然见不得他人受苦,深夜无人时,蜷缩成一团呜呜咽咽;有人衣着得体,人模狗样,一场推辞不掉的酒宴过后,伶仃大醉,躲在漆黑小巷抱头痛哭...

    人间百态,气象万千。

    小丫头柳瀅瞪大了眼睛,有时脸颊红红,有时愤慨不已,有时若有所思,有时难以置信。

    云泽只愁眉不展,有些拿不准是否该让小丫头早早知晓这些典故背后的道理。

    毕竟自己如今是个什么模样,云泽自己清楚。

    大胡子匠人忽然伸手将那本《万卷书》拿了起来,搁在一旁,然后一本本书看过去,逐一落在《万卷书》上面,直到最后一本搁在最上面,这才结结巴巴开口道:

    “慢,慢慢看,不急。”

    云泽瞥了眼最上面的那本书。

    《道人与狗》。

    之前简单翻阅过几页,实际上这本《道人与狗》也并非很厚,倘若没有记错,应该是个善始善终的故事,但也正是因此,所以才是故事,而不是典故。

    云泽笑了笑,没有再去打乱这些书本的顺序,轻轻点头,说了一声“知道了”,之后就将那些书本全部收入气府,等到回去之后再按大胡子匠人排好的顺序,逐一拿出来给小丫头慢慢去看。

    然后就提到了那本《武道正经》的事。

    闻言过后,大胡子匠人爽快一笑,挥了挥手。

    “不,不是大事,你,看,就行了,好好,教她。”

    云泽松了口气,抱拳致谢,随后想起一件事,神情立刻变得复杂起来,只短短片刻,便尽数收敛起来,与大胡子匠人告辞离开。

    来去匆匆。

    不多时,黑衣小童与秦九州前后脚走入书香斋,后面跟着那位木河镇少女。黑衣小童不屑于理会痴傻大胡子,只瞥他一眼,瞧见这大胡子正在柜台后面瞪着一双牛眼精细雕琢一只蛟龙身上鳞片纹络,立刻翻了个白眼,举步走去书架那里,从里面找到了一本真正意义上的圣贤书,翻开其中一页,指着其中一行字,递到秦九州面前。

    君子慎独。

    秦九州嘴角一抽,干咳一声,悻悻然问道:

    “是,孟姑娘让你带我来这儿的?”

    黑衣小童皮笑肉不笑。

    “孟姑娘?臭不要脸的,那是我家几位夫人之一,早就已经不是姑娘了!”

    黑衣小童将手中那本圣贤书塞在秦九州怀里。

    “是大夫人让我带你来的,她说要你好好读一下这本圣贤书,学一学君子究竟应该做些什么,不做什么。就算再退一步讲,你不肯承认自己是君子,那也是个读书人吧?道理都是相通的,好好读,好好学,别连我家哥儿身边的那个小丫头都比不上,人家还知道不受磋来之食哩!”

    说着,黑衣小童拍了拍秦九州手臂,其实原本是想拍一拍这位圣人肩膀的,只可惜个子太矮,够不着,就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秦九州脸膛黝黑,想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开口问道:

    “是,乌瑶夫人?”

    黑衣小童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会,举步便走,很快就又退了回来,一脸严肃道:

    “别再跟着我了啊,夫人叫我回去有事呢,当然你这臭不要脸的要是非得跟着,我也没办法,毕竟你们这些读书人那是个儿顶个儿的厉害,什么口含天宪,什么言出法随,动动嘴皮子的功夫就能要了我这黑毛畜生的命,我可不敢不让你跟着,只是我家两位夫人又会是个怎样的想法...”

    黑衣小童嘿嘿冷笑一声,举步离去,再不回头。

    秦九州神色变幻,几次想要追上去,却每次都是方才抬脚,就立刻收回,手里拿着那本圣贤书,忽然满脸的沮丧。

    “君子慎独,慎你大爷...”

    木河镇少女抿了抿唇瓣,原本还想开口安慰两句,闻言之后,还是咽了回去。尽管有些大逆不道,但谢安儿还是觉得自己这位便宜师父实在活该,毕竟那位孟姑娘,不,是孟夫人,早就已经心有所属,而且也早就已经不是姑娘了,又何必如此自欺欺人,非得揪着人家不放?

    倘若这种事放在自己身上,恐怕也会觉得烦不胜烦吧。

    但这些话也就只是搁在心里想一想罢了,少女可不敢说出口来,瞧见自己这位便宜师父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已经转身离开,少女立刻快步追上,出门之后,扭头看了一眼那座耸入云端的高山,然后掰着手指算日子,似乎距离那位泽哥儿所说的一个多月,已经没差多久了,只是不知道那所谓的一个多月,究竟多多少。

    ...

    天玑圣地的麟子,名唤叶知秋,与绝大多数读书人一般,喜欢手持折扇。当然不是说手持折扇就是读书人了,毕竟那也就只是一种物件罢了,但不得不说,很多俊秀公子折扇拿与不拿,气质气势或多或少都会有些不同,所以喜欢手持折扇的,未必就是读书人,但手中未持折扇的,也未必不是读书人。

    景大公子景博文便不是什么读书人,却也折扇整日不离手。

    南山君是个读书人,同样折扇不离手,并且还与景博文相仿,手中折扇乃是一件品秩极高的法宝,与说书先生的折扇效用相仿,欲剑则剑,欲刀则刀,利气十足。

    但叶知秋手中这把折扇,却不过寻常凡物罢了。

    ...

    今儿个的书香斋,极为热闹。

    先是云泽与那小丫头柳瀅,后又是秦九州、黑衣小童与那木河镇少女,到了这会儿,临近午时,大胡子匠人方才终于刻好了手中木雕蛟龙身上鳞片的最后一道纹理,一袭白袍的叶知秋,就随之迈过门槛,止步在柜台跟前。

    大胡子匠人抬头,眉关轻轻一蹙,没有理会,转身将那只方才雕刻完成的蛟龙摆在身后的迎客松架上,甫一落定,就好似脚下生根,连同整座迎客松架的气势都浑然一变,尤其那些各自立于不同位置上的异兽木雕,尽管未曾出现丝毫变化,却是莫名给人一种鲜活之感。紧随其后,翻书小人从书架那里现身出来,蹦蹦跳跳,轻若鸿毛,很快就来到那座迎客松架上,站在最高处低头俯瞰,正对上一只睚眦木雕的双眼,吓得激灵灵一个寒颤,不慎失足,从顶端坠下。

    好险是被大胡子匠人伸手接住,搁在迎客松架下面,翻书小人这才松了口气。

    叶知秋面含浅笑,并不着急,见到大胡子匠人这座万兽图终于全部雕成,并且借由迎客松架,所有异兽木雕的气机能够无形相连,已经只差最后一步,将无形通过气府本源火锤炼变作有形,即可大功告成,立刻眸光一闪,拱手笑道:

    “历时千年,前辈这件万兽图终将功成,可喜可贺。”

    大胡子匠人瞥他一眼,没有说话,转身坐在柜台后面,动手清理桌上的木屑。

    叶知秋也不恼火,依然面带浅笑。

    “前辈大可放心,圣主已经三番五次嘱咐在下,不可对这内藏万兽精血的万兽图生出丝毫觊觎之心,否则不说前辈是否恼怒,便是圣主,也绝不会轻饶了在下。所以在下今日前来,还是为了前辈早年间游历山河寻万兽时,亲自书写而成的那部《武道正经》,至于前辈的条件,在下已经深思熟虑了许久,亲传弟子当然万万不行,否则在下一身修为手段,就要失去十之**,还望前辈能够体谅,退让一步,只收记名弟子,如何?”

    大胡子匠人眨了眨牛眼,忽然咧开嘴巴大笑起来,却又没有发出半点儿声响。

    眼见于此,叶知秋立刻眉关紧蹙。

    “定要成为前辈的亲传弟子,才能得授《武道正经》?”

    大胡子匠人瞪起牛眼,蒲扇般的大手一挥,意思是赶紧滚蛋。

    叶知秋抬手以折扇揉了揉眉心,有些苦恼,却也不敢忤逆了这位性情古怪的大胡子匠人,只得叹一口气,抱拳稍稍一拱手。

    “既然如此,在下便不再叨扰前辈,待在下回去想一想,顺便再与圣主商议一下,看看是否还有什么别的法子可以两全其美。告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