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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番外之浮生未甘

    谢庞的案子真正结案, 是在半月之后。断妄司查明其骗取钱财合计九百七十万余两,其中三百万两尚能通过变卖资产追回,其余则已荡然无存。而受害百姓竟达万人之众。

    断妄司对老五自有一套法度, 审得谢庞罪行深重, 剥夺九百年道行, 打回原形, 施洗悟咒, 放归金明池, 若不能彻底参悟前罪,则终生不能再修行。

    直至谢庞受了刑被打回螃蟹原形, 他也未曾招认出那东海贪蛊的来处,谈东樵和韩抉虽疑心此事与东海神族有关,但终究仙凡有别,更无证据, 未能继续详查。

    只是郊外的垂云观,已是连着三日谢绝香客了。

    哑巴少年走进乐安真人的静室,满目轻纱乱舞, 扑鼻酒香餍欲。芙蓉帐底,娇躯醉卧床膝, 浓睡不消残酒。

    他面无表情地走近, 目光温柔地缘着姣好的起伏攀缘而上,直至对上乐安真人半梦半醒的媚眼。

    少年倏然一震, 连忙低下了头, 退后三步。

    乐安的唇角勾出一抹轻蔑的笑花:

    “你这样下贱的孩子,也有情/欲吗?”

    少年脊背僵硬,不动如山。良久,他抬起头, 灼灼望着她,比了几个手势:

    “何为情?何为欲?”

    乐安一愣,尔后饶有兴致地笑了,居然耐心地回答:“情/欲本为一体,又怎能截然分开?真要计较,欲是大胆释放,而情则是……小心收藏罢。”

    少年释然,又比划道:

    “我想小心收藏你。”

    乐安哈哈大笑起来,直笑得流出了眼泪,才缓缓止住。她盯着少年看了一阵,见他竟没有一丝玩笑的意思,无由来生出薄怒。

    “滚!你也配和我谈情/欲?”劈手掷出一个青瓷酒壶,砸在少年额角上。

    少年额角滴血,白着脸退出了静室。

    乐安又大笑起来,拎起一个白玉酒坛,拨开坛塞,便往口中倾倒。

    不知过了多久,静室中蓦然响起一声低低的叹息。

    乐安停住动作,像是迷惘了一阵,尔后披上道袍,整肃了妆容,袍袖一挥,便紧闭门窗。

    “父君既然来了,为何不现身?”

    半空中波光微漾,不久,紫髯的东海水君在那波光中现出身影。

    “甘华。”他长长地叹了一声,“你简直丢尽了东海的颜面。”

    乐安——也即是甘华公主——漫不经心地来到小桌前坐下,给东海水君倒了一杯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我早说过,父君便当做从未有过我这个女儿罢。”

    东海水君痛心疾首地拍着桌子:

    “混账话!当日你为萧淳不顾一切,幸好北辰元君与财神春花善心,助你平安度过情劫。你本该感恩戴德,却忘恩负义,反诬他二人有私情,害他们被贬下凡。这还不算,你在凡间兴风作浪,为他们历劫之途多设劫难,还动用了我东海的贪蛊!北辰和春花尚且好脾气,那天衢圣君难道是吃素的么?你是生怕他回朝之后,没有证据给你定罪么?”

    “本君儿女众多,却只有你一个拜入天尊门下,本指望你将来能扛起东海脸面,位列神君……甘华,你怎能如此不争气?!”

    他们东海水族,以飞龙族为尊。龙族不似天庭般森严,习俗是成年后可在族内择一异性伴侣传宗接代,但各自依旧以修行为要,不得耽于情爱,更不得与天界仙人或凡人相恋。甘华的父君曾与多个飞龙女子相好,但亦只为绵延血脉,从无情意。

    甘华苦笑了一声:“我只想寻一人心悦,那人也真心悦我。父君只想我成为东海的脸面,却不容我成为自己。”

    “天道不容你做自己!”

    甘华倏然回视她的父君:“父君错了!”

    “天道容我犯错,容我受罚,容我历劫,容我悔改,一切因果,都由我自己承担。不是天道容不得我,是父君你的道,容不得我!”

    东海水君气得七窍生烟,胡须倒竖:

    “你所说的做自己,就是跟凡间男子鬼混?没了萧淳,又找了个螃蟹精,走了螃蟹精,又招惹了个丑陋下贱的……”

    “父君!”甘华霍然喝止,终究不愿将父女之间的最后一点体面也撕破。

    她眼尾染上一层霜意:“你当初,究竟为何去找北辰元君来劝我与萧淳分开?”

    东海水君一愣,默然不语。

    甘华冷笑:

    “是不是因为你知道,三千年前我与他同门学道之时,曾真心实意地恋慕过他?”

    东海的荣光,公主甘华,不该爱上凡人萧淳,更不该爱上自己的师兄北辰。入古上天尊门下的第一日,她在飘渺青崖外迷失了方向,群狼环伺,险象丛生,忽然一头洁白的鹿从天而降,驱走了群狼,引她回飘渺仙山师尊座下。

    她那时年纪小不懂事,鲁莽问道:

    “师尊,这鹿儿真是好看,能否送于我做神兽?”

    师尊拈花滴一滴清露入她眉心:

    “甘华,这是你师兄北辰。”

    她惊愕回望,白鹿如烟跃落,烟霞中现出素衣翩然的温柔仙人。

    自那一瞬,情根已中,情念已生。

    北辰修的是无为之道,雷霆雨露,皆是自然,随缘喜乐,自在无拘,他对所有人都如一片温柔的春风,拂过而无痕。学满之后,他受封大言仙山,司掌日月星辰,道法自然,她则回归东海,镇守金塔,一守便是三千年。

    三千年了,她将自己卑微诞妄的情思小心收藏在心底,不敢擅自泄露。

    直到那一日碧螺亭设宴。

    她原本是真心实意地想要感谢他们二人的。但,杯酒倾满,水落石出,那深为嘉悦的注视,温柔诱哄的讨好,隐而未明的情意,旁人看不明白,难道她还看不明白么?

    这些自我标榜清心寡欲的仙人,对情爱如此不屑一顾,何其虚伪!

    也许北辰根本不懂自己的心思,但没关系,她会让他懂得。那些日日夜夜刻骨的思念、徘徊、时忧时喜的怅惘和自我麻痹,终有一日也会像纠缠她那样纠缠他们。

    甘华燃起了此生全部的不甘。

    何为爱而不得,何为情深缘浅,何为辜负背叛,她要让他们一次尝尽!

    甘华轻抚衣袂,飘然起身,背向东海水君。

    “父君,最初我恋慕北辰,你将我吊在水宫珊瑚塔下三日夜,命我掐断念想,从此不再提此妄念,我做到了。后来,你又让北辰亲手斩断我与萧淳的情意,在我心上又插一刀。天道为何,非要对我一个人穷追猛打?”

    东海水君面色一阵阵发白,再也支撑不起为人父的威严。

    “甘华,你做的事,目下尚能遮掩,迷途知返,犹未为晚。若等天衢圣君返回天庭,你必受重罚!”

    “上极乐天境也好,下阿鼻地狱也罢,我一身承担,天道说如何,便如何吧。但非逼我守你们的道,继续做东海的脸面,你的荣光,不行。”

    “父君,我会回东海的,但不是现在。北辰去黔南了,答应要带一坛烈酒给我,我想喝一杯再走。也许此次分别,便是天人相隔,再不能见了。”

    至迷之人,劝无可劝,东海水君长叹了一声,拂袖划出一片粼光,扬尘杳去。

    甘华拎起一壶今生酒,浣入愁肠,祭她的前尘。酒液混着龙族的泪水洒落,一时竟分不清是甜美还是苦涩。

    不知过了多久,她再度陷入毫无意义的昏睡,酒坛倒在脸畔,浸湿了如羽的眼睫。

    再后来,一双坚实而小心翼翼的手将她轻轻托起,安放在床榻之上。那手为她擦干鬓发,脱去外袍,又带着谨慎和虔诚为她盖上衾被。

    尔后,那从不说话的少年退后了两步,静默注视了她许久,忽然沙哑地开口了。

    他说:

    “甘华,你错了。情,不是小心收藏。”

    “情是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