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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君子有酒

    断妄司连熬了几个大夜, 终于将螃蟹老五谢庞的骗局大案各项细节审定,一干老五由断妄司定罪论处,涉及从犯的凡人则交刑部议罪, 具体的资产折价、赔偿事宜则移交了户部一一清算。

    谈东樵好不容易腾出空来造访长孙府, 却吃了个闭门羹。

    “我家东家出门赴宴去了。”

    “去了哪家赴宴?”

    门人笑嘻嘻道:“记得是位显贵公卿夫人,还请了城中许多未婚的青年才俊, 有经商的,也有做官的。早上出门的时候,石渠少爷还说,东家出门这一趟, 能把终身大事办了最好。”

    “……”谈东樵心里极轻微地咯噔了一下。

    他转身欲离去, 蓦地又顿住:

    “那位显贵公卿……该不会是霖国公夫人吧?”

    “欸对对对,就是她!”

    “……”

    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了心头。天官大人跃上骏马,向霖国公府飞驰而去。

    下了马,疾行入府, 管家回禀,夫人确实是在后园花厅中宴饮, 却不迎他入园, 而是请他在前厅等候夫人出来相见。谈东樵隐隐觉得有异, 却一时又捉摸不住。

    不久, 霖国公夫人袁氏亲自出来迎他, 神情却是匆匆敷衍,一开口便道:

    “东樵,今日姨母有重要的客人,咱们姨甥之间,若没什么急事,便过几日再聊不迟。”

    说完便要撇下他往回走。

    谈东樵连忙拦住, 也顾不得旁敲侧击了,索性单刀直入:

    “姨母所说重要的客人,是长孙春花么?”

    袁氏讶异:“你如何得知?”

    “春花这丫头,聪明又贴心,在擎天阁上还救了姨母一命。姨母想着,得找机会报这大恩呀!正好她还未及婚配,身边又没什么合适的男子,姨母便邀了几位京城商界的青年才俊,还有几个官宦人家的公子哥儿,专挑了人品端正、相貌出挑、又知情识趣的,看春花丫头喜欢那个,就为她撮合哪个。嗨,姨母也没什么别的本事,就做媒这一条,最擅长不过啦。”

    “……”

    谈东樵深吸口气:

    “姨母设宴,为何不请外甥?”

    袁氏斜着眼盯着他:“上回姨母都在你面前起过誓了,今后再也不管你的婚事。这些相亲的宴席,哪里再敢叫你呢?”

    “……”这理由充分而具体,谈东樵一时竟是哑口无言。

    这死孩子,也有被怼得说不出话的时候,真正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袁氏在心里给自己狠狠地鼓了回掌,一下子将积压二十八年的恶气都出出来了。

    “莫非,东樵也要替春花丫头掌掌眼?那几个孩子都是你看着长大的,心里怕你怕得紧,若是你在,他们哪还能自如谈笑?”

    这倒是给谈东樵硬塞了一个好理由。

    他冷冷哼了一声:“京中还有什么未婚的青年才俊?斗鸡走狗的纨绔倒是有几个。”

    袁氏抿了抿唇,摇头叹道:

    “也罢,你随我同去看看吧。你且和气些,别吓着孩子们。”

    袁氏精心挑选的才俊,有户部徐大人家的幼子,礼部赵大人的幼子,上阳楼李老板的次子,都是是京中颇有些名气的贵胄公子,个个容貌俊秀,风度翩翩。其中名位最高,众人都敬几分的,是安德侯家的小侯爷范景年。为了不使赴宴的其他女客拘谨,袁氏还贴心地请了安德侯家的小姐范芸、徐大人家的长女徐英同来。

    春花来赴这场宴,倒并不知是场相亲宴。她与寻静宜、李俏儿同来,一入席,寻静宜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尤其是小侯爷范景年,眼珠子几乎要失落在寻静宜身上。

    幸而有霖国公夫人坐镇,这些贵胄公子也都算有些家教,纷纷收敛了心思,展露起彬彬有礼的和善风度。一场清雅小集,在座又都是青年男女,吟诗谈赋,饮酒赏雪,再行些小令,宾主都颇为尽欢。

    众人行了几把酒令,即席簪花赋诗,都由寻静宜拔得头筹。范小侯爷往日是这些公子哥里最出挑的,此刻起了些不服和卖弄之心,道:

    “寻老板惊才绝艳,我等男子俱不能及,再比行酒令,恐怕不公。咱们换一个玩法儿,如何?”

    寻静宜怔了怔,她本不擅长应付这些场合,从商三年来,虽能与熟人谈笑往来,但在陌生人面前,还是难免局促。

    幸好春花笑道:

    “范小侯爷想玩儿什么?”

    范景年道:“你们从汴陵来,恐怕不知道,如今京城最时兴的是双陆,就连陛下和娘娘也时常通宵掷彩行马呢。”

    他这话一出,徐小姐先笑了:“范小侯爷打双陆京中第一,就连陛下也经常召你进宫伴驾。咱们座中,哪有人是您的敌手?”

    寻静宜有些紧张,低声对春花道:“我可不会打双陆。”

    春花安抚地拍了拍她手背:“范小侯爷,静宜不会,就由我代她打吧。”

    范景年左右环视,见霖国公夫人离席不在,一时轻狂心起,嬉笑道:

    “代打可以,但双陆与酒令不同,可是要押注的。这赌注,还是得寻老板亲自出。”

    春花眸中微微一冷,语声依旧平静:“范小侯爷要什么赌注?”

    范景年得意洋洋:“若我胜了,便在上阳楼设一小席,请寻老板拨冗单独赴宴,如何?”

    众人均是一愣。寻静宜倏然面色雪白。

    原本是相安无事的雅宴,只因有容貌出众的女子在场,便有那身居高位的男人抑不住遐思,将父母教过的体统尽喂入狗肚子里去了。而行走于白日、无愧于心的女子,却常常需要谨小慎微,以免世俗将种种龌龊想象加诸己身。

    寻静宜狠咬住下唇,几番隐忍,才没有起身便走。她虽柔弱,却并不蠢,此刻若因对方的弦外之意而羞愤,只会遂了他的阴暗心思。女子抛头露面,自然不易,但她晓得,该变的是这世道,并不是自己。

    她双手在袖中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进软肉之中,正思索该如何回应,手背被另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握住。

    春花执起酒杯,遥遥向范景年举杯:

    “范小侯爷这赌注,立得可太谦虚了。”

    范景年一愣:“何出此言?”

    “既为赌注,应当是诚心正意地去讨要,却讨不到的东西,才合立为赌注。就譬如我,想请范小侯爷押下的赌注,便是贵侯府中珍藏的‘春昼’一坛,若是红口白牙地要,范小侯爷定是不肯给的。”

    “春昼”之名,享誉天下,但真正喝过的人却极少。只因这酒出自京城碧桃垆侯娘子手酿,侯娘子脾性古怪,一年只出十三坛。去年的十三坛有六坛进了宫,六坛由京中几家达官贵人宴请贵客时饮去,只余一坛收在安德侯府中。

    但范景年无暇追究她如何得知自家府中还有一坛“春昼”。他耳听春花似笑非笑的话语,面上渐渐现出薄怒来。

    “范小侯爷想请人吃饭,还要立个赌注。看来平日,都没人真心乐意和您同桌吃饭呢。”

    座中的有人噗嗤笑出声来,碍着侯府的颜面,才立刻压下,未敢放肆。

    范景年面上一阵青,一阵红,一时竟不知是该发难还是忍下。只纠结了一瞬,他便永远地错失了良机。

    一个冷冽的声音幽幽响起:

    “这几个,就是姨母请来的青年才俊?”

    座中的贵胄公子们对这声音,没有不熟悉的,当下都变了颜色,哗啦一声,全都站起来了。范景年手中酒杯当啷跌落,黄汤洒了一地。门扇开启,冷风兜头灌入,他清醒了几分,吓得腿直发软。

    “谈……谈叔!”

    论起辈分,范景年的祖父还是谈老太师的门生。论起交情么,范景年十八岁时年少轻狂,纵马西市,被谈东樵撞了个正着,不由分说捆去了京兆尹衙门,亲自盯着京兆尹按律打了他三十板子,三个月没能下床。

    范景年陪皇帝陛下打双陆,都不及在谈东樵眼皮底下来得慌张。

    这瘟神,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不是最讨厌宴饮交际的么?

    他手脚止不住地哆嗦,正想找个地洞钻下去躲起来时,听见那尊瘟神轻哼了一声:

    “范小侯爷要打双陆?不如我来陪你打。”

    “……”

    “我只以自己立赌注,做不得别人的主。若你赢了,便由我拨冗,与你在上阳楼单独吃一顿饭,如何?”

    “……”

    范景年快哭出来了。

    “至于你的赌注么……”谈东樵停顿了一下,转头问春花,“你想要什么?”

    春花抿唇,微笑:“我想要侯府那一坛‘春昼’。”

    谈东樵点点头,对范景年道:“若你输了,便输我一坛‘春昼’,你可答应?”

    范景年哪敢不应,嘴唇打颤了半晌,鼓起勇气问:

    “……谈叔,我没别的意思,你……会打双陆么?”谈老太师曾进谏过皇帝多次,双陆乃贪情丧志之奇技淫巧,人君当远离之。打死他也不信谈东樵会打双陆。

    果然,谈东樵迟疑了。

    这时却有人不识时务地举起只手:

    “双陆的规则十分简单,我可以教教谈大人。”

    “……”范景年死死瞪住春花,这是什么仇,什么怨?

    耳听那尊瘟神极和悦地说了一句:

    “那就有劳春花老板了。”

    范景年犹不认命,垂死挣扎道:“谈叔是修道的高人,掷彩作弊太容易,这不公平。”

    话音刚落,那愁人的春花老板又不嫌事大地开口了:

    “这也好办,我替谈大人掷骰子,可行?”

    然后,众人便看见万年冰块脸的谈东樵大人勾起唇角,笑了笑。

    “可行。”

    那一瞬间,范景年产生了幻觉:若那位春花老板问一句,把范小侯爷的脑袋割下来当球踢好不好,他谈叔也会和颜悦色地说声好。

    而春花已经乐呵呵地站到了谈东樵身边,双手合并一击:

    “既然这么公平公开公正,咱们就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