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神春花

财神春花 > 第123章 番外之第三坛酒

第123章 番外之第三坛酒

    千年前的终南山, 钟灵毓秀,物产丰饶。

    山顶,有一座古老的道观。道士们一心修道, 梦想飞升成仙。密林深处的猿猴们见得多了, 便也学着道士们餐松饮露,打坐修行。其中, 便有一只小白猿,懵懵懂懂地修行了三百年,忽然就接了天地灵气,能口吐人言。

    小白猿成了精, 竟也生出些人的巧思。终南山特产一种红桐子,颇有风味, 猿猴们总是成群结队地采摘来食用。小白猿见山间有农人酿酒,便学了凡人的法子,又将红桐子添加在内,在洞府里酿成了猴儿酒。猿猴们都很喜欢她酿的酒, 大家饮了酒,就在洞穴里联臂起舞, 呼喊大叫,肆无忌惮。

    忽有一日,小白猿独个儿喝醉了酒, 被一只美丽的花蝴蝶诱出了洞。她在密林中奔跑跳跃,沉迷不知归路, 一不小心, 掉进了猎户设下的陈年陷阱。

    捕猛兽的夹子夹断了她的右腿骨,她在陷阱底下哀哀叫了两天,又冻又冷又疼, 全身的血几乎都要流尽了。

    原来凡人不仅会耕种、酿酒、打坐,还会设陷阱骗小猴子的性命。

    濒死之际,一个颇为好看的脑袋从陷阱上伸出来:

    “小猴子,你怎么这么倒霉啊?”

    是一个白白净净的小道士。

    小道士把她带回了道观,一边为她包扎固定伤处,一边絮絮叨叨地讲他的事。譬如师父太严厉,打坐太辛苦,炼丹熏眼睛,修仙好寂寞,诸如此类。

    小白猿听了,很是替他发愁。

    虽然是她的救命恩人,但这人……也实在太没出息了吧。

    道士们都说人间苦,要修仙才有活路,只有这小道士每天乐呵呵地,说他不想成仙,只想做人。他喜欢和师父师兄师弟们在一块儿,喜欢山林间的悠闲自在,也喜欢山下小镇的热闹烟火。

    没出息的小道士把小白猿藏在自己的房中,每天喂她吃青桃子,还用温水给她擦拭皮毛。小白猿在道观里住了三个月,不仅腿脚愈合如初,还长胖了不少。

    从那以后,小白猿和小道士就成了朋友。小道士教小白猿打坐炼丹,小白猿则教小道士爬树攀藤,她还酿了许多猴子酒,请他喝。

    小道士很喜欢小白猿酿的酒,说那酒的味道令人欢喜,就像春天的早晨。

    “不如就叫‘春昼’吧。”

    小白猿直拍手:“好!”

    小道士吓了一跳。他还是头一次见到会说话的猴子。

    但他们毕竟是好朋友么。好朋友,就是不管对方是什么,都得是好朋友。

    小道士认真想了好几天,对小白猿说:

    “你既然会说人话,就得取个人的名字。”

    小白猿茫然地睁着一双大眼睛。

    “看你的眼睛又大又圆,像两颗熟透的樱桃。那就,叫侯樱吧!”

    时逢末世,皇帝沉迷长生术,盘剥百姓,民不聊生,道观没有香火,也渐渐支撑不下去了。又过了些日子,小道士的师兄师弟们各奔了前程,只剩小道士和师父两个人。

    师父终于对成仙一途绝望。他说:

    “与其追寻那虚无缥缈的仙人,倒不如修个现世富贵。”

    小道士没听懂师父的意思。他以为,师父是要守清贫道,和他两个相依为命,安分守己。

    师父却独自下了山,进了朝廷,觐见了皇帝。

    “陛下,终南山中有得道仙猿,会酿酒,能人言。若能擒住,剥出内丹,服用后,自可长生不老,福寿永昌。”

    年老昏庸的皇帝大喜:

    “但仙猿有术法,如何能擒得?”

    “贫道的小徒与仙猿有交,贫道曾亲眼看见他与那猿猴以人语交谈。陛下可如此如此……”

    数日后,师父从山下回来了,还带了三千兵马。

    披坚执锐的军士们把小道士捆成了个粽子,挂在树下,每日用沾了盐的鞭子打他。

    师父一边哭,一边劝:

    “好徒弟,你就把那猿猴的下落说出来吧!只要你肯说,咱们师徒两个一世富贵,再也不愁啦!你是有仙缘的人,潜心修行,总有一天能得大道,何必做这糊涂人!”

    密林之中,倏然响起一声清亮的猿啼。树冠沙沙摇动,有东西穿越密林,如风而来。

    三千兵马立刻擎出兵刃,严阵以待。

    已经几近昏迷的小道士忽然醒了过来,大笑起来:

    “我不要成仙!我宁可做十世糊涂人,也不要当神仙!”

    他向着遥远的密林大喊:

    “侯樱,你不要过来啊!”

    “你好好的藏起来,再也不要相信人!等我转世投胎,一定会来找你的!到时,我们再做好朋友!”

    侯樱在密林的边缘停住了。

    她隐身在高高的树枝上,从枝叶的缝隙中,眼睁睁地看着小道士口里冒出一股鲜血,然后脑袋一歪,死掉了。

    那一日,尖利而悲伤的猿啼传遍了整个终南山。

    皇帝派来的三千兵马向着猿啼追去,在密林中搜了十天十夜,没有找到一只猿猴。消息传回京城,愤怒的皇帝命人把老道士困在一棵树上,放了一把火,把整个终南山顶烧了个干净。

    道观、山洞、清泉、红桐子,都没有了。

    后来,起义的军队攻进了皇宫。老皇帝终于绝了长生不老的念头,奄奄一息地被吊死在了城墙上。

    再后来,便是军阀混战、兵荒马乱的数百年。

    侯樱第一次离开终南山的时候,人类的火种肆虐的痕迹已经看不见了,山顶重又生出密林,红桐子依然丰饶地从树上结出。

    而山下,已经是一个新的太平朝代。

    她第一次幻化了人形,新奇地走在山路上,却遇见了一个快要饿死的小秀才。

    她犹豫了一会儿,想着小道士劝过她,再也不要相信人。

    但是……他快要饿死了啊。

    一时不忍心,还是摸出两个青桃子,揉碎了喂给他吃。

    小秀才狼吞虎咽地吃完桃子,终于有了点活气,怔怔地望着她:

    “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她啐了他一口。

    从前小道士说过,山下话本儿里的花心凡人都是用这句话来勾搭姑娘的。

    她没有再理会小秀才,转身便走。

    整整三个月,侯樱遍寻了所有的道观,却一直没找到她的小道士。

    一天,她来到京城,正碰上新科状元郎打马游街。诶,那小秀才看着蠢兮兮的,竟能考上状元?

    小秀才……不,小状元一看到她,就冲过来拉着她不放。

    他说要找她报恩,要娶她为妻。

    侯樱翻了个白眼。

    “我已经有要等的人了呢!”

    他是这世上最好的小道士,总有一天,她会等到他的。毕竟,他亲口答应过的。

    又过了很多、很多年——

    侯樱终于刑满,从断妄司的法牢中走出来,门口竟然有个人在等她。

    不是王叔。

    她皱着眉,打量着眼前的青年。

    “我不认识你。”

    青年嘴角带着笑纹,现下却没有笑。

    “我叫石渠,长孙石渠。长孙春花是我妹妹。”

    侯樱一怔,犹豫了一下才道:

    “长孙春花不是死了吗?”

    石渠看了她一眼,又很快地低下头:

    “是的。”

    他这样子,令侯樱疑心,自己又说错了什么话。

    她想了想:

    “我知道,有人说,是我在酒里下毒,毒死了长孙春花。”她弯着腰,勾着头,去看石渠的眼睛。

    “你也这么觉得?你是来……找我报仇?”

    石渠摇摇头,现出些疲惫。

    “春花走之前说过……不是你。春花相信你,我也相信你。”

    侯樱点点头。

    突然就对长孙春花的死有点遗憾了。

    石渠还盯着她看,她连忙补充了一句:

    “确实不是我。”

    石渠“嗯”了一声。

    “静宜被一大堆事情缠得分不开身,就让我跑一趟,接你出来。有些想找你麻烦的人,看到我和你一起,就不会再找麻烦了。”

    侯樱“哦”了一声。这很合理。

    石渠抱着个包裹,和侯樱并肩向城南走去。

    “新的碧桃垆已经建起来了,格局没有变,只是新一些。春花说过,你就喜欢碧桃垆原来的样子。”

    “我这里还有些银子,静宜让我交给你。今后你不必再交租金,安德侯府也不会再来烦你。”

    他偶尔侧过头,见侯樱有些心不在焉,突然问了一句:

    “我听说,你开这酒垆,是为了等一个人?”

    “是啊。”

    “你……还记得他的长相吗?”

    侯樱摇摇头。

    人类的相貌她本就欣赏不来。何况,小道士死后,都过了那么那么多年。

    石渠有些无语,忽然就微笑了。

    “那……如果他真站在你面前,你怎么能认出他呢?”

    侯樱愣了一愣。

    她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她一直觉得,只要小道士站在她面前,她一定一眼就认得的。

    可是,她早就忘了他的长相了呀。

    “我……只记得他转世投胎之前,是个长得挺好看的小道士。”

    石渠又笑:

    “他转世投胎后,也许就不是个道士了呢,也许成了商人、书生、农夫、猎人……也许投了女胎,变成个女娃娃呢?”

    侯樱懵住了。

    终其千年,她都在等一个白白净净的小道士,可是,他也许已经完全不同了呢。

    她惊得语无伦次:

    “如果他变得和以前都不一样了,我怎么能认出他呢?”

    石渠见她着急,遂安慰道:

    “一个人,不管怎么变,总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

    两人一行,来到碧桃垆门前,老王叔已经熬了一锅香喷喷的肉粥,敞开铺门等着她。

    石渠把捧了一路的包裹交到侯樱手里,搓了搓手:

    “春花她……是真心想和你做朋友的。但她不在了,我没本事,也只能送些银子,聊表她的心意。”

    侯樱盯着那包裹看了一会儿,沉吟着道:

    “在凡人里头,长孙春花还算是一个挺不错的人。我……不讨厌她。”

    石渠笑了笑:

    “她是我妹妹,是世上最好的妹妹。”

    他面上现出些忧伤与惆怅,叹了口气,转身便要离去。

    不知为何,侯樱心中微微一动。

    她叫住他:

    “那你呢?你是什么样的人?”

    石渠一呆,半晌苦笑:

    “我么,经商不行,读书稀松,一事无成,毫无出息,大概——”

    “……是这天底下一等一的糊涂人吧。”

    “……”

    侯樱初时觉得好笑,方勾起了唇角,却猛然僵住了。

    青年的淡淡笑颜渐渐化作浮影,和百多年前的小秀才、千年前的山中小道士,莹莹然融为了一个。

    恰便是——

    城郭休过识者稀,哀猿啼处有柴扉。沧江白日樵渔路,日暮归来雨满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