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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倾诉

    亲爱的思格里夫:

    你的来信我已经拜读了。

    我非常能理解你想见我一面的心情。

    只是最近去往你们岛上的船票千金难求,所以在此我有个提议:

    我已经购置了一张从你们岛至大陆的船票,出发日期在三个月后。连同购置的还有一套我们这儿的衣服。船票会在下一封回信中寄来,衣服届时也会送达。

    我已经调查过了,他们最近抓的不是很严。

    所以你只要不声张,一定没有事。

    我会在港口一直等你。

    正事说完了,接着来聊聊你找到新工作的事儿吧。

    ……

    我对她的音容笑貌浮想联翩,以至于洗碗的时候打碎了一个盘子。

    盘子碎裂的声音与老板开门的声音重叠在了一起。

    “里格斯夫!!?”

    “在!”我应声,“对不起!不心打碎了一个盘子。”

    “没关系。”老板用用戴满珠宝戒指的手紧紧握住我的手,我的手被硌地生疼,“你刚刚做的东西出了点问题。”

    “什么?”

    “有个食客说在你做的东西里发现了一只死蝇。”老板说,“我也知道你做事心,他估计就是故意找茬的,一会儿只顾道歉就可以无事,明白吗?”

    紧接着我被老板带到了用餐的正厅。

    我在这儿工作两个月,还从来没有进过正厅。

    眼下,灯红酒绿,十分耀眼。

    这儿是收容区外最大的餐厅,专门给大陆人服务的。老板之前千叮万嘱,警告我绝对不给从正厅进入厨房,只给从后门进。

    因为这儿的食客都是当地大有名号的,如若是被他们知道了,送进他们口中的食物是像我们这样的人做的,想必会有几个人会特别浮夸地呕吐,大喊一声:“我命不久矣。”

    眼下还真有几个人分毫不差地按我脑中所想地表演着。

    老板领我到一位食客面前。

    “就是这位厨子?”压低帽檐的他甚至看都没看我一眼。

    “是。”老板给我使眼色,我回答道。

    他终于把头从报纸里探出,眉头一挑:“岛上人?”

    “嗯。”我点点头。

    “你需要对这个解释一下吗?”他亮出死蝇。

    “对……不起,给您的用餐带来了不悦。”我与老板90°深鞠躬。

    “啊?什么?大声点。”

    “对不起,给您的用餐带来了不悦。”

    “你是苍蝇是吗?你跟它的区别只是死和没死吗?”

    “对不起,给您的用餐带来了不便。”我稍稍加大音量。

    “很好,再来一百遍。”

    我满脸不悦,看向老板,老板摇了摇头。

    “对不起。”我空洞且大声地说,同时鞠了一百次躬,整个店的人齐刷刷地看过来,饶有兴味地看着一个上了发条的木偶。

    “嗯。”食客满意地点了点头。

    我长吁一口气,暗暗为刚刚没冲动行事而庆幸。

    直到他下一个行为前,我都是这么想的:

    “那么现在,把这只死蝇吃下去。”食客说。

    “喂……过分了啊。”我低吟道。

    “这间店我记得是不允许岛上人入内的吧,你这恶心的岛上人就跟这死蝇一样的令人作呕。”食客说,“要么赶紧滚蛋,算我看你刚才诚恳道歉的份儿上,要么就把这只死蝇吃了。”

    “他还是个孩子,饶了他吧……”店长劝道。

    我非常气愤。

    眼下的食客衣冠楚楚,可在我眼中,分明他才是那只死蝇……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要受到这种待遇。

    我们生来就比别人少了一半光阴啊。

    这样的我们,为什么还要遭到他们的蹂躏?

    我扯下工作吊牌,头也不回地从正厅走出餐厅。

    多年以后,我仍会佩服,那个在最后一刻作出抵抗的自己。

    ·

    平常下工时间是晚上十一点,此时若回家,肯定会召来叔儿的疑惑。

    然后知道真相的他肯定会招呼我,同他一起学习一个晚上的雕刻工艺。

    只是,我不想拒绝他,但同时我也非常地疲惫。

    这样的我,只能独自去海岸边消磨一会儿时光。

    我又打开信件,烦躁的心又平静了下来。

    是呀,海的另一边,有我的挚友,有我的梦想,而我只需要在这儿待三个月便足够了。

    我暗暗作喜。

    晚风拂面,狭长的海岸线飘着几点渔火。

    我将信读了一遍又一遍,看得眼睛酸疼。

    “干嘛呢?在这儿跟发痴似的。”拉格妮用书敲我的头。

    她随身总会带一本书。

    我慌忙收回信件,由于夜色已深,在她看来我就像被吓了一跳,所以她并没有继续追问信件的事儿。

    她陪我就海滩坐下,打开书默默地读着。

    她似乎对看书一事乐此不疲,尤其爱看关于海对岸的一切。

    我也想像她一样,能有一个可以不让自己闲下来的事,为此做好久好久。

    起码不会像现在这样尬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被辞退了吗?”过了许久许久,她开口问道。

    “你怎么知道的。”

    “不只是我哦,整个收容区的人都知道了。”拉格妮说,“店老板去跟叔儿说了,他们现在应该在商量让你回来继承手工铺的事儿,现在派我来找你。”

    “你又是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我在想,如果是我的话,在遭遇这种事后,一定会去一个离梦想最近的地方。”拉格妮说,“比如这儿,梦想就在眼前。”

    她指的是海对岸。

    叔儿跟店老板是老相识,不然我也不会在那儿找到工作。

    我早该料到的……

    “那你为什么不回去?不打扰我的情况下叫一群人把我捆回去也不是不可以。”我看了眼月的位置,她约莫在这儿待了一个半时。

    “因为如果是我的话,我会非常非常讨厌朋友的出卖,我也会想静一静。”她笑了,“我们是好哥们儿嘛。”

    我笑了,是苦笑。

    就像混杂在清凉的晚风中的海水味道那般咸涩。

    “整个区的人对你意见挺大喔,说你不孝顺,天天就知道往外跑,劳煞你叔儿的心。”拉格妮并不看我,径自说,“他们还说你天天往外跑,挨人欺负,等哪天在街上被乱棍打死都不一定哦?”

    “是嘛。”我冷笑两声,“我只是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罢了。”

    “为什么呢?”

    “你难道不觉得很奇怪吗,世上短命的人归结于我们的过错。”我说,“他们没有实现他们的理想,便需要一个理由来开脱,这个理由恰恰就是我们。”

    “嘘,你不要命了吗?挨人听见要被丢去喂鲨鱼的。”她急忙地将手指竖在我的嘴唇上。

    “嗨,知道啦,很少会有人来海边的。”

    “你还是这样,从就总是不愿意把话说的声点,你记得吗,你时候因为乱说话差点挨人打断腿哦。”

    “那时候多亏你和叔儿及时赶到。”我说,“谢谢了。”

    “哪里的事。”她在晚风中把发丝绕到耳后,垂下眼眸,读着书。

    ·

    她叫拉格妮。

    她的父母与叔儿是邻居,她是区里出了名儿的美人,与我一样是十八岁。

    她身材高挑,只是与她还带着些许雀斑,偏年少的脸作搭,在我看来就显得有些平淡了。

    我常劝她或许扎个高马尾,就会多少干练些,可她偏不听,固执地要留披肩的长发。

    她与我一样,家中都有一份要传承的事业,我是雕刻工,而她们家是做木材供应的。

    两家人也暗着达成一致,准备在1到年后举办婚礼了。

    只是我与拉格妮都不是很同意。

    我很可怜她。

    拉格妮已经继承她已死父亲的事业了,若与她举办婚礼,便代表着我也会去继承我叔儿的手艺。

    将来要是有了孩子,我就会在这儿呆一辈子了。

    除去其他一切的因素,我是讨厌拉格妮这个做法的

    竟这么甘愿地,把自己0年时光交付给了这么个地方。

    而拉格妮呢,对结婚这件事也不感冒,还常常延期婚礼:“十八岁会不会太早了些……”

    按当地习俗来说,1八岁结婚绝不算早,但拉格妮却延期了两年。

    两家人也同意了,说是要用这两年好好筹办婚礼。

    整个收容区最好的木料世家与最好的手工艺世家的后代,举行的最棒的婚礼。

    收容区的人非常羡慕我们,相信我们的子嗣一定能流传千代。

    哦不,只是祝福拉格妮而已,我只是个稍稍沾了光的,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子罢了。

    拉格妮究竟为何要延期婚礼,我不得而知。

    大概她也意识到了我对她多多少少的抵触与厌恶。

    说对她的可怜,是因为她曾对我说过,她想去大陆那边,描绘那边的一花一草一虫一鱼一鸟一兽。

    她梦想当个画家。

    我们这儿过于贫瘠,完完全全制约了她的技术与灵感。

    只是这样的她,究竟做了多少牺牲,做了多少思想斗争,才能用自己灵巧的手去做如此劳累的活。

    对此我又十分可怜她。

    ·

    “还是不打算回去吗?”

    “嗯。”

    “那我也接着陪你吧。”

    她接着看书,而我用石块打水漂打累了,就地躺下睡着了。

    似乎又有那么一瞬,感觉在一个人的陪伴与注视的情况下睡着,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

    或许在多年以后,她会无数次看我的睡颜,而她打着微弱的灯光,看着书……

    似乎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

    天亮之际,拉格妮不在我身边,也没有任何人来打扰我。

    想必她回家后帮我撒谎了吧。

    我稍稍正坐,又被吓得直站起身。

    信件不见了!

    我记得我塞进内衣兜的!

    难不成……拉格妮拿走了?

    我立马起身想追,但又及时刹住了车。

    等她盘问起的时候就说是男性朋友好了,现在去追问反而显得很心虚。

    毕竟,波米斯这名字亦男亦女。

    ·

    我与波米斯来信有两年了。

    初次见面还是在一次岛上的集会。

    据说是因为建岛100周年,要举行特别的晚宴。

    当时有许多大陆人来了。

    人群中,她身着华贵的晚礼服,神色惶急。

    她没有带项链。

    而我手上正好有一串叔儿给作护身符的木雕项链,虽不是珠宝,但刻得十分精美,她也就接受了。

    那晚我喝了许多酒,隐约记得晚会结束后她将项链还给了我,我便一睡不醒了。

    醒来时发现项链上串着一张字条:

    谢谢您昨晚出手相助。

    我叫波米斯。您是专业做镂刻的吗?那条项链真的非常好看。

    因为时间紧急,所以昨天匆忙离开。

    我真的非常喜欢您做的手工艺品。

    鉴于你在岛上,交通运输不便,我家里有只信鸽,会寻着特质的笛的声音而来,那支短笛我放你兜里了。

    用信鸽送件的话,一来可以防止大陆人的追查,二来也比较有诗意。

    新的信大概会在两天后送到。

    这两天我希望您能打造一条项链。

    我会将信鸽的信筒稍微做的大些。

    请务必在海边大力吹笛子。

    ——波米斯。”

    当然,因为灯光璀璨,加之我醉的不省人事,我几乎记不起她的相貌了,一路令我去懊悔那晚喝多的自己。

    而后,我十分欣喜地走进叔儿的工作室,一呆就是两天两夜,终于做出了一条十分精美的项链。

    叔儿那时惊叹于我的手巧,说我是不可多得的好苗子。

    估计也是因为那时的举动为我十八岁的晚宴叔儿的行径埋下了伏笔。

    我与她交谈了两年,来往没有断过。

    她与我聊大陆那边的事,我跟她聊岛上的事。

    她常告诉我大陆人已经跟岛上的人渐渐和解了,过不了几年我们甚至还能在一起生活。

    我也常跟她说岛上的人没有恶意,也绝对没有什么疾病的说法。

    她非常同情岛上人,她说她是保护岛上人协会的重要一员。

    我说那真是太好了,我等着她救我于苦海。

    自地域差异谈及兴趣爱好,自兴趣爱好谈及思想性格,自思想性格谈及人生理想。

    她非常欣赏我,我也非常欣赏她。

    两年了,我觉得我与她简直是天作之合。

    我不想答应婚礼的原因还有一个。

    拉格妮只能算作一个非常非常好的朋友,而波米斯才是我想与之厮守的那个她。

    她跟我一样,生性是待不住的。

    嗯,还有三个月,我就可以离开这个岛了。

    届时我会带着波米斯一起去找我的父母。

    也算是实现理想的一种途径。

    ·

    我动身回家。

    “过来。”叔儿声音严肃而又低沉。

    我走了过去。

    他自手中抽出一根藤条,使了劲儿往我身上抽。

    “你……从到大还没有这么胆子大过!彻夜不归……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

    我默默忍受着叔儿的抽打。

    这也是他从到大第一次打我。

    “你……不想学也就算了,为什么要突然跑走?我就你这么个孩子啊……”

    “这么个”三个字好似镣铐,硬生生把我箍在了地上。

    “我只是……出去散散心……”

    “散心要散一晚上吗?拉格妮找不到你,都担心你寻短见……”越说越激动的叔儿脸涨成猪肝色,忽地剧烈咳嗽起来,咳出一大摊血。

    “叔!”

    “药……在柜子里。”

    我取出药,喂他服下,轻拍他的背。

    “什么时候的病?”

    “这不……是病。”叔儿仍在剧烈地咳嗽,“50岁的……诅咒快到了,我已经……46了。”

    我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

    一直以来我都忘了叔儿的年龄。

    但叔儿却没帮我少办一次生日。

    心中的空洞感迅速膨胀,我真的开始慌了。

    没了叔儿,我该怎么活?

    真要将自己的一生托付给未曾谋面的,海的那一边吗?

    不确定因素太多了,仔细一想来,才发现未来的生活就是个无底洞,无论多快多满地塞进幻想,下一秒就会被吞噬殆尽。

    而这边,那美好的生活触手可及。

    时间已经不容许我犹豫了。

    现在,叔儿面无血色,眼神却是澄清的。

    似乎不久就会死去。

    我想起时候无数个瞬间,叔儿对我的微笑。

    “答应我……别乱走了。”

    我由内而外止不住地颤抖。

    这一刻,我理解了拉格妮。

    现在,我也成了那个我讨厌的人。

    我也开始可怜自己。

    这样的我,打从一开始就无法做成大事的吧。

    我想起了昨晚,入睡前所想的事情。

    少了些许负罪感,我说出了多年以后我非常厌恶自己的话:

    “婚礼准备得怎么样了。”

    叔儿还有四年,,他已经等不了我了。

    “嗯?蛮早之前就准备好了,差的就是你们这两个不省心的孩子。”

    我咬咬牙:“告诉整个收容区的人,婚礼在两个月之后举行,而我也会好好学习您的手艺。”

    叔儿的面色瞬间红润起来:“好……好好。”

    我照顾他许久,待他安详地睡熟后,我进了自己的房间。

    我紧握双拳,把手刻出两道血痕。

    良久,我提起笔。

    ·

    亲爱的波米斯:

    最近真是糟透了。

    我知道你不喜欢这样的开头,且我已经用过你用的深呼吸法,写信前尽量把坏事全部丢掉。

    但我还是忍不住要写。

    事关重大。

    我工作丢了,这还不是最糟的。

    我的叔儿今年已46,今天他暴露出些许不对头的病灶。

    抛下他一个人离开的行动细想来是否有些不妥。

    他是我唯一的亲人,我非常爱他。

    在他生命的最后我想陪伴他。

    还剩4年,我想在他瞑目前成家立业。

    言外之意是,这次轮到我推约了。

    对不起。

    船票一事还请延期,等忙完这些事,我一定去看你。

    补偿一事我来承担,不知你意下如何。

    ——里格斯夫。

    我将信鸽从笼中放出。

    未来将会怎样,我无从得知。

    自己又将迎来什么样的结局?

    我长吁一口气。

    我又记起那个在工坊为她做项链的两天两夜。

    我梦想着自己能在大陆那边,去做一个有追求,有信仰的人。

    我喜欢的是波米斯,同时也是大陆那边的一切。

    此刻皆化作泡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