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加家长会时，老师完完全全换了一副态度。

    她对玛丽赞不绝口。

    “她现在不仅成绩优秀，还用自己能力团结了整个班级。我们班在她的带领下，在校运会拿了一等奖呢！”

    她真的做到了。

    老师问我的教育方法是什么，我只是欣慰地笑了笑。

    再往后一年，她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初中。

    她也在这几年逐渐张开了，身材日渐高挑，面庞日益精致。

    越来越像个美人。

    因为她能力过人，所以初中繁重的学业她还是可以应付得过来。

    与她相处的时间相对来说少了些，但我们还是能常常在一起愉快地交谈。

    三年来，我也长了好几根白发，腰也驼了些。

    也只回过一次家。

    因为每次看到玛丽失望的脸，我总会不忍心走。

    逢年过节的我也会用心地照顾她的饮食。

    日子就这样毫无波澜地流逝下去。

    直到……

    ·

    10月15日。

    那天，家里的门像往常一样被打开。

    玛丽定定地站在门外。

    “全市最好的高中已经决定录取我了。”

    “啊，那真是太好了。”我说，“稍微等一下，晚饭一下就好，我稍微准备丰盛一些。”

    她从背后抱住我。

    “干……干嘛啊。”

    “别再装了好吗。”她说。

    “装……装什么？”

    她并不理睬我装傻：“你骗我的事情可多了，我想从最开始的地方讲起。”

    我沉默着，任由她说下去。

    “你来之前，我就已经知道你的身份了。我也清楚这是个什么样的时代。而你的职业在这个时代很低下。”她缓缓阐述我当时的想法，“你对我说你是保姆，只是不想让我知道代言人这个职位竟然沦落到像只能做保姆这般卑微吧。”

    我点了点头。

    “为了守护我的梦想，你编织了许多谎言。其实家乡也没你说的那么好吧，我们其实很弱，对不对？”她说，“你也知道的吧，随着年龄的推移，我迟早会知道的。作为弱地方诞生的我，你也仍然不希望我像他们一样无情地去宣泄暴力。你计划了很多，首先第一件就是在书店里发生的事。”她陈述着事实，“那天，你其实是事先跟书店老板沟通好，让他配合你演一出戏，你预先支付了可观的现金对吧。让她跟我演了一出戏。”

    “怎么发现的？”

    “生日那天，你给我的四大名著，那个整合的，精美的包装简直跟我在付款时见到的一模一样。真正让我起疑心的还是春节那一天。声称自己热爱那片土地的他居然会不过春节。事后我去调查了番，他其实是个走私犯，每次把书偷运到这儿卖。他每天为了金钱而奔波，恨透了这项工作。自那次春节后书店也不曾开过门。”她接着说了下去，“第二次，就是房东事件。当时我就纳闷，一直不讲道理的他，怎么可能会心平气和地跟自己所歧视的对象一起坐下来好好谈，还被说服了呢？其实你是牺牲了干完我们家家务后的休息时间，无偿替他做家务吧。那封道歉信也是你仿造的吧，生日那天你贴在书上的字条上，写的字迹很像房东的道歉信上的。”

    “百密一疏，百密一疏。”我不好意思地笑道。

    “其实你也早知道谎言有被拆穿的一天，上下学看到你在房东家工作的身影不是一件难事。为我做这么多，牺牲那么多真的值得么。”

    “快将近三十年啦。”我说，“我二十五岁之前的人生真的没什么好说的，由我的叛逆构筑了太多错误，终究迎来了毫无意义的人生。我选择代言人，也不是因为什么梦想，我只是已经累了，不想再去变强了，就想到用语言去保护自己。慵懒得像那片土地一样。二十五岁的那一年，我来到了这儿，一如既往地接受平凡的一段生活，直至碰见了你。”我顿了顿，“你很厉害，是我见过的最厉害的人，学习又好，又爱父母。然后在那一天，你赋予了我一个理想。便是站在那个舞台上，向说服全世界认可我幼时最爱的那个地方。事实其实也就那样，你陈叔叔是个很没用的人，只会用一些骗人伎俩。现实你也看到了，没有能力的人就是如此，你因为学业成绩优秀还有谈话的一席之地，而我是最没能力的那个人。你很厉害，所以我想把你培养成那个可以登上舞台的人。而身为骗子的我，既不付出努力，也没有什么本领。”我苦笑道，“活该像个保姆。”

    “即便没有被发现，你也会一直做下去？”

    “嗯，我会一直做下去。”我说，“这是对没用的我唯一的救赎。”

    “说什么话，陈叔叔最伟大了。你知道吗，你可是我时候的偶像喔？你为我赢得了友谊，赢得了奋斗的目标。你是我见过的，最温柔的人。”玛丽说，“我们的梦想，当然要一起实现。还有一年，我就要上高中开始寄宿生活了。也不再需要保姆了。回到国内以后，你可得好好工作。我也会还好努力，可不要输给我喔？”

    “嗯。”我听着早已预料到的离别，“一定。”

    她扭过我的肩，踮起脚尖，吻上我的唇。

    “喂，干嘛。”我说，“被发现就完了，我们可是相差十多岁啊。”

    “闭嘴，这是我自己做的决定。”

    她推着我进卧室。

    ·

    10月16日。

    大早上的有人按门铃，我急忙忙地去开门。

    “你们很厉害。”他深鞠了一躬，“我对我之前的行为抱歉。我认可你们，以后你也不必来做保洁了，我也不会再来收你们罚金了。还请我郑重地再次欢迎你们。”

    嗯？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已经到下一个华人家门前说同样意思的话。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寻思着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了。

    “哦对了，附赠一张报纸。”房东又赶回来，“快庆祝吧！”

    我一看报纸：“首颗原子弹爆炸成功”。

    那一瞬，我泪眼朦胧。

    像是经过了漫长的黑夜终于迎来了黎明那般庄严而又神圣。

    我将此事告知玛丽，她高兴地几乎从床上蹦起来。

    “听着，我有个计划。借此机会，我们跟你父母商量，把你接回国内，我们远离这个地方。”我说，“现在我们有能力做到了。”

    “太好了。”她有些犹豫，“可是……”

    “还可是什么？”我说，“我这就去准备食材，准备一顿丰盛的晚宴，到时候一家人坐在餐桌上好好谈，你赶紧去联系你父母，我出发了。”

    “一路心。”

    我的心震颤了一下。

    我不顾一切地回头，大门却就此紧闭。

    我没有看到门内的她，最后一刻的表情是什么模样。

    ·

    在街上走着，看到我的人都跟我礼貌地打招呼，且都面带微笑地看着我。

    我也十分高兴地走在街上，选购起了新鲜的食材。

    不少老板给了我优惠价，我也因此滞留了许久。

    玛丽爱吃的东西太多了，我几乎忙不过来。

    拎得手臂酸疼的我也不肯停下来。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我明白，悲剧已经发了。

    为什么啊，停不下来。

    我十分清楚我在逃避。

    逃避那个悲剧，逃避那个我最不想面对的结局。

    我们不是已经强大了吗，不需要沟通就能获得尊重。

    仅那一瞬，沉浸在快乐里的我忘却掉了很多东西，继而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玛丽明明已经提醒我了，我却没在意。

    “你一定要好好守护她。”

    我丢掉了所有东西，逆着人潮冲回家里。

    ·

    一定没事的，一定没事的。我不停安慰自己。

    我奔回公寓，一如既往地上楼。

    左拐第三间，就是那个熟悉的家。

    奇怪，为什么有人在唱歌？

    声音是玛丽的，宛转悠扬，气息平稳。

    歌是《歌唱祖国》。

    “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响亮。”

    奇怪啊，真是奇怪啊，我明明一次都没有教她唱过。

    但是，她很厉害，在任何领域都是。

    所以一定能做得到。

    我是这么想的。

    忽然之间，我的泪水已然决堤。

    来到熟悉的门前，我打开了门。

    “歌唱我们心爱的祖国，从今走向繁荣富强。”

    我看到了多年前的玛丽，那时她还是个学生，迫切地让我跟她说诸多往事。

    我全都记起来了。

    我还记得我曾经给她取过一个名字。

    叫陈华。

    她一定一直都记得但我在第二天就给忘了。

    她做到了繁尽一时之美。

    我却没有做到有始必有终。

    此刻她在门后放声歌唱。

    我却在门前姗姗来迟。

    我也早该明白，这是个不能止步的旅途。

    ·

    陈华的胸部中弹，没过三分钟就死了。

    应该是在我离开后不久，有个混蛋敲了门。

    而她以为是我，就迫不及待地开了门。

    悲剧就发生了。

    大家都沉浸在欢乐里。

    与之一同受害的还有八个华人家庭。

    行凶者是个激进分子，认为强大的我们会成为威胁。

    于是就做出了如此惨无人道的事情。

    而后他也跑的没影儿了。

    陈华的父母晚到了很久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看着那对男女的脸，我怒火中烧，一拳向男子的面部打去。

    我们扭打起来，而我被随后赶来的房东架住了。

    “你放开我，让我去教训那两个混蛋夫妇。你们告诉我，她做错了什么？她只是想回家啊……”我嘶吼道，“她从来都没有恨过你们，她说她相信父母为她选择的道路能给她带来光明的未来。现在呢，他们的混蛋父母在她死前都没能赶回来就她，光明的未来呢？你们给啊！”

    男子本在气头上，听到我的嘶吼，表情抽搐了起来，而后无声地哭了，来到女儿的尸体面前，跪了下来。

    见我没了攻击性，房东也放开了我。

    泄愤之后，我也像泄了气的皮球，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陈华说过的吧，我在国内的那一边一定要好好努力。

    我摇晃地走进屋里。

    映入眼帘的是两只行李箱。

    一只是她的，一只是我的。

    我的行李箱已经被她收拾好了，她当时还在收拾自己的行李箱。

    大概也在那时，幻想着我们美好的未来。

    我走进一看，行李箱上挂着一只巴掌大的熊猫玩偶，背面还贴了标签。

    “作为初次见面的汽车模型的回礼，陈华赠与。”

    这是她最宝贝的玩偶，她会把所有巨型熊丢地上，也不愿让它离开舒服的床的她最重视的玩偶。

    我哭的红肿的双眼，刹那间又流下泪来。

    错的不是她，错的是我。

    反反复复，重重叠叠，都是我将自己的夙愿强加到了别人身上。

    到头来，路上还是只有我一个人。

    我只是插手了一个爱女孩的父母以及爱父母的女孩的关系的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账。

    “你一定要好好守护她。”

    这次是她，下次是我。

    “千万不要输给我喔？”

    “陈叔叔最伟大了，是我见过最伟大的人。”

    “你说，要是我能力足够的话，站在一个有很多很多大人都在的舞台上，说服大家都认可我们，是不是可以让世界上的人都在一起，情同手足？”

    我站起身。

    这是我一生做过的最大的决定。

    我与三十年前的糜烂日子做了正式道别。

    一千个灵魂会从一千缕信仰中寻找到不同的救赎。

    陈华的信仰是她的故乡。

    而我的救赎就是她。

    ·

    今年的我0岁。

    没有结婚三大件，没有钱，没有女朋友。

    难能可贵的是，有了一个信仰。

    ·

    现在我站在这里。

    呼吸间已经回忆完诸多往事。

    你已经知道结局如何了吧。

    是啊，早在多年前，我就知道了。

    所以也就没什么好害怕的了。

    把性命交给上帝，把决心交给自己。

    我深吸一口气。

    在这最后一次演讲，我不想循规蹈矩的说一些程式化的说辞。

    我只想说一个故事。

    关于一个女孩的梦。

    “现在，站在这里的是世界著名外交官——陈实。”我说，“我相信，你们都听过不少关于我的事迹。但你们可曾想过，如此厉害的陈实，多年以前，是在一个外国家庭里做保姆的。”

    台下笑声连连。

    “请大肆嘲笑，因为真相就是如此。”我说，“但在那个家庭，我感受深切。那个家庭是华人组成的三口之家，父母不愿意让自己的孩子去接触汉文化，反而用外国文化去培育她，希望她能成为一个强大的人女孩并不愿意放弃对家的牵挂，努力实现父母愿望的同时，也不忘那一个个方块里的文字。今天支撑我站在这里的，是她。她曾经对我说，她要说服大家认可她的家，然后每个国家情同手足，共赴未来。”

    “女孩呢？”有人问。

    “在这里。”我指了指我的心，“她很强大，且我敢保证，她比在座的每一个人都要强大。她学，初中，成绩全部是全校的第一名，而且音乐美术运动方面也是十分突出。除此之外，她打架也非常厉害，还真的没有输过。但，这样强大的的她，选择了跟别人沟通。所以，她从原来对别人大打出手而被人孤立，到学会沟通赢得朋友。作为弱地域诞生的她，在那个强大的地方赢得了一切。她本该这样一路走下去，但是，我却犯了一个错误。”我说，“那一年，首颗原子弹爆炸，我们沉浸在喜悦中，变得与那些强大的人一样，认为有了能力，就有了一切。最后女孩死在了激进分子的手里，而我侥幸地活了下来。”

    全场哗然。

    “没有赢得能力的我不敢去沟通，编织了许多谎言来编织女孩的梦。赢得了能力的我却忘却了去沟通，进而毁了她的梦。我是个很没用的人，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也讲不出什么大道理。如果是她站在这里的话，想必也不用像我这般费口舌，去讲故事，卖情怀。而是轻轻松松地说服大家。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我还是去做她家的保姆，而不是在这儿怯场。”我哽咽道，“但我不能，因为她在这里，她正看着我。她还说我是最伟大的人，一定能够跟她一起实现梦想。但今天站在这里的人是我，也无法说的天花乱坠，只能了却一个女孩的心愿。我想把我对女孩说的话，告诉大家，而后慷慨赴死。”

    我深吸一口气，回忆起了诸多夜晚：身旁的女孩缠着我跟她说故事，而我用一种极为舒缓的语调耐心地跟她说：

    “早在几千年前，有个民族勤勤恳恳，不懈劳动，日渐强大起来。往后的多年时间里，她曾强大，也曾弱过，却一直没有放弃沟通交流过。她热于把她流传了几千年的精神，即爱与和平倾洒至这个世界。”

    “这些年年里，我教女孩包饺子，做汤圆，包粽子。女孩当时问我，为什么我们的花样这么多，我自豪地告诉她：

    ‘我们比任何一个民族都要热爱生活，所以比任何一个民族都要热爱和平。你看窗花，春联，以及各种各样的食物，都是我们发明的。我们创造了这么多节日，为的就是在艰苦中抽空出来，与家人团聚也好，走访亲朋也好，立下誓言也好，总之，一切就是让生活变得更美好。我们懂得何为生活，所以比任何人都要珍惜它。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和平。过去是这样，未来亦是如此。现在，我站在这里，更是将其传承下去，发展起来的我们必将竭尽自己所能，去维护这个世界的和平，维护每一个屋檐下，来之不易的生活！’”

    全场掌声雷动，掩盖住了枪声。

    我倒了下去。

    庆幸的是，在最后一瞬，我看见所有人奋不顾身地对开枪者拳打脚踢。

    中间也有很多人死去。

    但后面的人又跟了上去。

    我做到了，确确实实做到了。

    生命流逝的过程中，我欣喜不已。

    我将生命托付给了历史长流。

    而后的，交给了每一簇敢于搏击的浪花。

    我始终坚信着，自己仍然活着。

    在不同时代的不同角落。

    像那晚我所见到的，天边的流星般。

    坚定不移地划过漫漫长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