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几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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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第六十三万里

    四月十七, 谢琢拿着调任书去了大理寺。

    大理寺卿亲自来迎,寒暄了两句后,就将谢琢引进了一个房间。

    看着桌上堆着的卷宗, 大理寺卿自己也有些汗颜,想着,谢琢本就年纪不大, 看着身体也不怎么好, 自己将人借过来,这头一天就推了这么多事务过去, 似乎有点太欺负人了?

    谢琢看出大理寺卿面上的惭色,主动道:“现在非常时, 下官此番过来便是为了历练,自然应该从整理文书卷宗开始, 若遇到问题, 还少不得要找大人讨教一二。”

    大理寺卿心想, 不愧是在御前行走的, 说话就是中听, 又让小吏赶紧上杯茶来,这才赶去忙自己手上的公务了。

    没过几天, 大理寺上下就发现, 这次借调过来的人不仅没有添乱, 整理刑狱文书效率高, 竟然还能帮忙复核洛京和各州递上来的案件,极少出错。

    兼之谢琢与他们暂时没有利益纠葛, 一时间, 大理寺中谁见了谢琢都笑容可掬。

    侯英在一份复审完的案件卷宗上画押时, 忍不住夸奖道:“谢侍读是怎么做到的?当初我入大理寺时, 以为复核案件不会很难,结果律令条文瀚如烟海,对着这些文书少不得一番手忙脚乱,大楚律令都要被我翻烂了。你才来半个月,竟然就已经有条不紊!”

    “我不过是走了捷径罢了,律令二十几年都没有修改过,很多需要复核的案件判决都有前例可循,就像这个案子,与咸宁六年的魏季半夜被斫伤致死的案子很像,检法官都引了《刑统·贼盗律》谋杀条及《户婚律》,两相对照,就基本知道此案判决是否有疏漏。真论起对律令条文的熟悉程度,我远远不及。”

    侯英知道大理寺卿寄予厚望,就盼着谢琢过来能帮上忙,因此给了谢琢不少已经核定的旧案卷宗用作参考,不过他不免咋舌——怪不得还未及冠就能高中探花,这记忆力可真是常人难以企及!

    他感激道:“无论如何,有了谢侍读,我等终于可以松口气了,”又抱怨,“前几个月天天都在官署里忙到半夜,以至我妻子都怀疑我是不是养了外室,真是有苦说不出啊!”

    “我来了大理寺,这些都是分内之事,自当竭尽所能。”谢琢说完,又提到,“不过有一事要劳烦侯大人。”他拿出一份卷宗,“这个案子乃是因抢夺家产而起的毒杀案,因此案有前情,我想去查阅旧档以作核定。”

    侯英翻了翻谢琢递来的卷宗,见上面确实提到了十五年前的旧案,爽快地应允道:“存放旧档的地方除了大理寺官员外,外人无事不得进入,不过谢侍读如今算不得外人,我这就带你过去认认脸,下次你再要查旧档,做个登记就能进去了。”

    谢琢感激道:“劳烦侯大人了。”

    侯英笑着摆摆手:“这怎是劳烦?要是没有谢侍读,这么多卷宗文书,我们可不知道要忙到什么时候才能闲下来!”

    而且,他已经听说谢琢有意来大理寺积攒资历,若此次借调中谢琢表现颇佳,说不定日后谢琢真的会成为他的上官。反正不管怎么看,现在打好关系总是没错的。

    不止侯英这么想,大理寺下层的官员小吏都是这么想的,于是谢琢再去查阅旧档时,不仅只需画个押,门口的小吏还会上杯粗茶给他,谢琢推拒了两三次后,就受了这份好意。

    又一日,谢琢到存放旧档的地方时,门口的小吏殷勤地寒暄道:“快到休沐日了,天气不错,谢侍读可要出城踏青?”

    在纸上写下事由,谢琢回答:“应该会在家中翻翻律令条文,再熟悉熟悉。”

    小吏双手接下墨笔,面上盛满了笑:“谢侍读还真是勤学克己,令我等钦佩!”

    谢琢踏进门后,熟门熟路地走在书架间,空气中有一股陈旧的气味,引得人胸口闷滞。

    门被小吏关上,耳边变得更加安静,谢琢先是找出了咸宁十年刑案的卷宗,许久才轻轻翻开。

    大理寺掌天下刑狱案件审理,但凡经大理寺的案件,都会有旧档,其中供词、审问记录等每一个环节,都会有主理人的签字画押,用以调阅追责。官吏的画押通常规整,而狱卒、差役识字不多,画押多半潦草。

    谢琢翻看完,将卷宗一一重新放回了原位。

    傍晚,陆骁熟练地翻过围墙,见谢琢正在石桌边坐着喝茶,他手一伸便抢了过来,就着杯沿上的湿痕将茶水饮尽。

    谢琢睨他一眼,忍不住笑。

    被这笑容蛊惑了一般,陆骁又凑过去亲了亲谢琢的眼角:“大理寺可有人欺负你?”

    “没人欺负我。大理寺不少官员已经在私底下猜测,我离开翰林院后会不会不进六部,而是升任大理寺少卿,所以都不敢得罪我,反而还给我行了不少方便。”谢琢脸上的笑容变淡,他垂下眼睑,松松握着陆骁的手指,“驰风,你帮我抓个人。”

    “好,抓谁?”

    “一个叫张大临的人,以前住在外城宣泰桥附近,明德四十七年到咸宁十年在大理寺做差役,现在应该四十几岁了。”

    在听见“咸宁十年”这四个字时,陆骁便明白谢琢要找的人是谁,他反手握了谢琢的手:“阿瓷是想让这个人死,还是想让这个人活着?”

    谢琢嗓音微凉:“自然是要他死,不过只能死在我手里。”

    休沐日,陆骁接谢琢去了城外的别庄。

    “人是在京畿的一个镇上找到的,咸宁十年,张大临回洛京后,在大理寺继续干了两个月,之后就以重病为理由辞了差事。他不敢继续住在原本的住处,总疑神疑鬼地宣称有人要杀他,所以一直辗转在各个亲戚家里,住半年就换个地方。前几天被舅家赶出来后,张大临去酒肆喝醉了酒,付不起酒钱,被酒肆伙计扔了出来。”

    谢琢走在陆骁身边,想集中精神去听陆骁说的话,眼前却总是浮现出结冰的路面和只剩枝丫的枯树,等他定神再去看时,又总会被阳光刺的眼睛微闭。

    陆骁握了握谢琢的手,担忧道:“阿瓷?”

    谢琢慢了片刻才摇摇头:“我还好,没事,走吧,我想去看看张大临。”

    陆骁打开上锁的门,带谢琢走进了一方不太宽敞的屋舍,一个四十几岁的中年壮汉正倒在地上,嘴里塞着布团,扭曲的双臂明显已经折了,全身被粗麻绳捆着,动弹不得。

    听见开门的动静,他挣扎着看过来,双眼大睁,咿咿唔唔地不知道是在说些什么。

    陆骁蹲下身,单手扯着张大临的头发,将他的脸朝向谢琢:“阿瓷,可是这个人?”

    谢琢只一眼,便将眼前这个人认了出来,他勉强维持着镇静,点头:“是他。”

    像是从谢琢眼中看出了淡漠和杀意,张大临突然变得惊恐起来,开始剧烈挣扎,脖子上的青筋鼓起,脸色涨得通红,想要往后退、往外逃,却根本挣不脱陆骁的手。

    谢琢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一步步走到张大临面前,问陆骁:“有刀吗?”

    陆骁什么都没问,只解下身上带着的匕首,刀刃朝外,放到谢琢的手里。

    谢琢握匕首的姿势并不生疏,他看了看锋利的匕首,先弯腰挑断了捆着张大临双手的绳子。

    就在张大临茫然着,不知道眼前这人是要干什么时,撕心裂肺的疼痛突然传来——他的手掌贴在地面上,被匕首扎了个对穿,鲜血立时就溅了一地。偏偏他手臂脱臼,即使剧痛也动不了、躲不开。

    谢琢眼底映着浓郁的血色,表情淡漠:“我记得十二年前,你就是用这双手扯着寒枝的头发往石头上撞的。”

    “呲”的一声将匕首拔出,谢琢挪了一寸,再次扎下:“也是用这只手,扯烂了她的衣服。”

    第三刀落下时,张大临的手已经满是鲜血,谢琢在他呼哧的惨叫声中,表情认真地询问:“仍是这只手,如果不是寒枝护着我,你当时是不是也想撕烂我的衣服?”

    见张大临满头都是冷汗,摇头想要否认,谢琢干脆用匕首挑开了他嘴里的布团。

    大口吸着气,张大临急促道:“我没有……我没干过这些事!抓错了,真的抓错人了!”

    “抓错人了?”谢琢握着匕首,刀尖在张大临手臂内侧的疤痕上划了一道,“可这里就是我用石头划伤的。”

    疤……石头……

    张大临瞳孔猛地缩紧,立刻意识到面前的人是谁,如同发现噩梦成了真一般,嘴里碎声念着“真的来杀我了……真的来杀我了!鬼、鬼真的来杀我了!”一边想挪动着往后退。

    陆骁冷着一张脸,周身满是凶戾杀气,死死将人定在了原地。

    他在心里猜了千次万次,依然不敢问当年流放的路上是发生了什么,才只有谢琢一个人活了下来。这些都是谢琢心上结不了疤的伤口,他哪里忍心再去戳疼?

    如今,单是听见谢琢的短短几句话,就已经令他痛彻。

    “鬼?”谢琢漫不经心地答了一句,“是啊,鬼来杀你了。”

    他又问张大临,“你们几个中最高的那个人,他当时把我压在地上,我趁他不注意,将尖头的树枝插进了他的脖子里,血喷得我满脸都是,他一脚把我踹开,然后倒在地上,很快就死了。

    那个脸上有道疤的,总是喜欢盯着我看,我就用树枝将他的眼睛挖了出来。另一个又矮又瘦的,总是喜欢打寒枝,我就双手握着刀,砍了好几下,才把他的手砍下来,然后他们两个人也很快死了。

    所以,给了你十二年的时间,你想好死法了吗?”

    张大临或许是发现求饶没有用,又可能是恐惧了十二年的事终于发生,突然崩溃,开始胡乱谩骂起来:“你个小杂种!当年老子就该弄死你……在弄死那个婆娘的时候就弄死你!”

    一直没有得到问题的答案,谢琢仿佛失去了耐性,将沾着血的刀再次刺了下去。因为疼痛,张大临的咒骂一停,变成了尖锐的痛呼。

    可很快,痛呼声逐渐低了下去。

    门窗紧闭的房间里,血腥气逐渐变得浓重,谢琢近乎无意识般往下刺,手上身上都溅上了鲜血,整个人却在止不住地发抖。

    不知道过了多久,陆骁从背后轻轻握住了谢琢冰凉的手,不断亲吻着他的鬓角和耳廓,哄道:“别怕,阿瓷,乖,别怕,松手……”

    明明是谢琢握着匕首,躺在地上的人满身是血,已经没了呼吸,但陆骁却发现,谢琢恐惧地连指尖都在痉挛。

    像是密闭的角落中打开了一道缝隙,从中听见了陆骁的声音,谢琢握着匕首的手缓缓停下,随后“哐当”一声,满是黏腻鲜血的匕首落到了地面上。

    谢琢卸下力气,觉得自己像是浸在血水中,四肢沉重,即将被无边的冷意吞没。

    直到感觉有人从背后紧紧抱着他,紧扣着他的手,为他擦拭着满脸的泪,谢琢才缓缓回过头,红着眼喊了声“哥哥”。

    无知无觉间,眼泪不断地往下流,看着陆骁,谢琢惨笑道:“哥哥……我好疼,我手好脏,好多血,好多人都死了……哥哥,我叫我娘,可她不理我,我叫寒枝姐姐,她也不理我,我好害怕……”

    陆骁抱紧了谢琢。

    他的阿瓷,一直在害怕有人为他死去,害怕所有重要的人都离他而去,他将自己年复一年地困在那条天寒地冻的流放路上,从未试图走出来,因为太痛,因为愧疚,因为太沉重,迈出一步,便是一种错,便是对不起那些为他死去的人。

    所以任由自己夜夜惊梦,再不沾热水,再不求安眠。

    陆骁吻去他的眼泪、吻上他苍白的嘴唇,听着他哭至声音沙哑,双肩颤抖。

    轻拍着谢琢清瘦的背,陆骁喉间涩痛:“没事了,阿瓷,我在你身边了,没事了……”

    谢琢告了一日的病,没有去大理寺。

    喝过宋大夫开的药后,谢琢系着薄披风,被陆骁带着翻过院墙,进了武宁候府。

    牵着谢琢的手,陆骁指给他:“看,这是阿瓷喜欢的盆栽,假山石也依阿瓷说的,在底下铺了一层苔藓,还有双色睡莲也种上了,再过不久就会开花。”

    担心谢琢在书房憋闷,院子也不大,陆骁干脆把人带进了自己府里,想着换个地方,好歹能让谢琢散散心。

    他兴致勃勃地介绍了一通,忽然听谢琢问:“驰风,我可以去库房看看吗?”

    陆骁呼吸一滞,试图装作没听懂:“那个……府里库房乱七八糟,没什么好看的。”

    “我想看那间堆着上百盒胭脂的库房,”谢琢一双眼看着陆骁,笑意明显,“难道那些东西不是送给我的吗?”

    陆骁还是打开了库房的大门,当着谢琢的面。

    里面很干净,摆放也很整齐,无数木架和木箱排开,满满当当。

    谢琢看见了无数色泽如新的布料,成排的泥人、糖人和木雕,满墙壁的风筝、花灯和竹帘,还有放满了木箱的胭脂、眉黛、香粉,以及各式各样的钗环耳坠。

    忽然注意到放在角落的一个小木盒,谢琢拿了起来:“这里面是什么?”

    陆骁没像之前一样仔细介绍,而是不自在地别开眼,却没有阻止谢琢打开。

    木盒已经有些陈旧,打开后,是厚厚一叠泛黄的宣纸,上面的墨迹未褪,只是笔划歪斜又稚嫩。

    谢琢几乎是立刻就意识到这些是什么,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将尘封的信纸展开。

    每张纸上写的字不多,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今天在校场上弓箭射出了多远,昨天赶在下雨前掏了大雁的窝,前两天养的野兔跑了……

    像是因为知道谢琢被困在家中,看不见外面的景象,写信的人便借自己的眼睛帮他看,再一个字一个字地认真写在纸上。

    都说幼时健忘,但陆骁临别前答应谢琢会常常给他写信,从洛京回到凌北后,就真的以此作为习字的目标。但因为嫌弃自己的字迹不够好看,写的信都尚未寄出,只想着,等哪天阿瓷来了凌北,再一字一句念给他听。

    而如今,这些信尘封数年,终是到了谢琢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