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几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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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第七十二万里

    《罪己诏》乃天子向上天告求, 余一人有罪,无及万夫。咸宁帝在位二十几年,不是没有下过罪己诏, 但因时因势而写,和被群臣逼着下诏,全然不同。

    香炉砚台全被咸宁帝挥到了地上, 发出接连的“哐当”沉响。咸宁帝站在御座前, 胸口起伏不止,面色阴沉:“罪己诏,罪己诏, 他们这是在逼朕!他们敢!”

    高让身上被溅了不少墨汁,他顾不得, 膝行两步后,慌张劝道:“陛下息怒, 陛下息怒啊!”

    “你要朕如何息怒!”咸宁帝搭在御案上的手握成拳,青筋暴起, 犹如被惹怒的年迈狮王, 露出了曾经沾满血肉的利爪, “此次地动不过出现在荒僻之地, 民宅都未塌几间,却被那些人作了抨击朕无仁无德的利器!何其荒谬!简直胆大包天!”

    没一会儿,高让的徒弟出现在殿门外, 看了看高让的眼神,才屏息敛气地禀报道:“陛下, 凌北有军报送来。”

    咸宁帝盯着高和, 许久才道:“递上来。”

    见咸宁帝压下了暴怒, 高让连忙去泡了一杯安神茶, 又站在咸宁帝身后,熟练地帮他揉按着额角,好歹是把人的气顺了下来。

    一盏茶后,咸宁帝冷哼一声,把军报扔在了案上。

    高让见他面色不虞,问道:“陛下,可是凌北出什么事了?”

    “凌北好得很!”咸宁帝话说得重,又闭上眼,嗓音发沉,“陆绪回来了。”

    高让惊讶:“陆大公子找到了?认可还活着?”

    咸宁帝的嗓音越发深沉:“当然活着,受没受伤不知道,但陆绪不仅回来了,还带着不少战利品和俘虏。他在失踪这段时间里,直接荡平了沙蝎部,将凌北东南清扫得干干净净!”

    听出他话中并无喜意,高让自然不敢出声祝贺,迟疑道:“这……”

    “朕怀疑,凌云关兵败是真,陆渊重伤也是真,但陆绪失踪、凶多吉少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假的。”

    高让浑身一凛:“那岂不是——”

    “陆渊一生,行事说话都很莽撞,许多人都说他有勇无谋。可他用计,北狄人必中。这一回,他是下了狠手,用自己重伤和长子失踪、凌北群龙无首,来换陆骁回到凌北的机会。”

    咸宁帝早就有所怀疑,如今不过是佐证了自己的猜测,因此语气不疾不徐,“陆骁以父亲濒死、临终尽孝为由,再联合李忱在朝中施压,得到回凌北的机会。凌北是他陆家的天下,陆骁回去,如鱼得水,呵,好一个武宁候!”

    “不知道李忱是从陆家手里拿了什么好处,才这么帮着陆家,处处与朕做对!”话说到后面,咸宁帝还是有了火气。

    高让避重就轻:“大殿下怎的与陆家搅和在一起了?”

    “你这话,该去问问朕那个好儿子,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咸宁帝冷笑,“说不定被利用了个彻底,还沾沾自喜,以为自己得了好处。”

    陆绪荡平沙蝎部、回到凌北的消息,谢琢知道得比咸宁帝还早一点。

    在陆骁写信告知凌北,咸宁帝可能很快就会动手之后,虽不知道具体会是什么手段,但陆家尽量做了准备。

    不过凌云关一役,陆渊亦没有想到,咸宁帝竟然真的肯拿一关一城、无数条人命,来换他陆家灭门。

    被重箭射中时,陆渊不顾伤重,让军医以针刺保持最后的清醒,先让陆绪带轻骑趁乱离开,长途奔袭,绕到北狄后方——凌云关的仇,不能不报,总要拿北狄人的血来祭奠亡魂。

    又于混乱中安排好军务,令手下将领打起万分警惕,避免北狄骑兵趁势南下。

    随后,陆渊命大军退守苍烟台,对外宣称陆绪失踪,凶多吉少。至于陆骁,陆渊并未忧心太多,他相信,他的儿子不傻,反而很是聪慧,陆骁定能回到凌北。

    现在,赵鼎被架空,摸不到实权。陆骁领兵将北狄南下的铁蹄死死拦住,半步不退。凌北东南一面已被荡平,耶律真腹背受敌,不得不缓下了进攻的势头。朝中咸宁帝与大皇子的争斗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暂时无暇顾及陆家。

    如此,陆渊才将陆绪召回,上报洛京。

    咸宁帝确实无暇顾及凌北。

    在与朝臣经过长达五天的拉锯后,咸宁帝终于不得不退让。

    文华殿中,所有进出的宫人都屏气凝神,谢琢铺开纸张,提笔蘸墨,咸宁帝则负手站在殿中,背对着谢琢,一字一顿。

    《罪己诏》中,咸宁帝自陈“群僚所言,皆朕之过,沉冤不能雪,奸吏不能禁,而轻用人力,缮修宫宇,出入无节,喜怒过差……当永览前戒,悚然兢惧。”

    相当于向天下人承认了自己的失德。

    当日,谢琢特意去了一趟城外,找到了正在许三娘处吃‘斫脍’的沈愚。

    这个地方陆骁曾带他来过,前来开门的小姑娘还认得他,看见他,脸颊微红,又朝他后面看了一眼,似乎疑惑另一个人怎么没有一起。

    谢琢也望了望自己身后,沉默片刻后道:“他去边境打仗了,不过再过不久,我就能见到他了。”

    他不知道这句话是解释给小姑娘听的,还是在这段难熬的时间里,第不知道多少次说给自己听——

    不要急,也不要害怕,陆骁很快就要回来了。

    沈愚看见掀帘进来的谢琢,惊讶:“谢侍读怎来了此处?”他一拍脑门,想到,“你是不是也喜欢吃斫脍?正好,三娘这次做了不少,谢侍读可以坐下与我一道!”

    许三娘已经出去了,谢琢在上次陆骁坐过的位置坐下,回答:“我这次是特意来找沈世子的。”

    见谢琢说得正经,沈愚后知后觉地放下了筷子,猜测:“是出了什么事?”

    他打量谢琢的神情,紧张起来,语速也跟着加快:“难道是陆二在凌北出事了?受伤了?腿断了?残了?”

    越想越觉得很有可能,沈愚眼睛立刻红了,着急地问:“他还站得起来吗?不对,陆二他还活着吗?”

    谢琢有些无奈:“他没死,也没残,这次是我想拜托世子一件事。”

    沈愚松了口气,重新坐回去,咽下一块鱼片压了惊才问:“和陆二有关?”

    谢琢点头:“没错,和他有关。”

    沈愚拍了拍胸膛:“只要能帮上陆二,你尽管说!”他又忍不住抱怨,“你是不知道最近我爹管我管得有多严,说最近情势紧张,朝中斗得厉害,到处都乱糟糟的,不准我在外面晃荡,生怕我惹了麻烦!”

    陆骁信任谢琢,他便也不曾怀疑,话多得有些絮叨。

    想着想着,沈愚眼神发亮:“既然是帮陆二,那我是不是可以趁机出门玩儿两趟?”

    “应该是可以的?”谢琢又笃定道,“反正这件事,梁国公肯定会同意你去做的。”

    两天后,沈愚以外出游山玩水的名目离开洛京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即使有人听说了,也只以为是咸宁帝和大皇子斗得太厉害,风波骇人,梁国公谨慎,把宝贝独子送出京去避上一避。

    骑马行在前往凌北的路上,沈愚被颠得快散架了,全身都在痛。他换下了金冠玉腰带,轻装简从,皮肤被晒得发红,哭丧着脸:“本世子长这么大,哪里走过这么远的路?我就没吃过这样的苦!”

    “呸”了一声,将糊进嘴里的沙子吐出来,沈愚红着眼睛,紧闭着嘴不敢说话了。

    小心摸了摸马鬃,沈愚忍着难受,只敢在心里想:陆二,这一回,你欠我十顿饭!看我不吃穷你!

    山雨欲来。

    这是朝中所有人的感觉。

    咸宁帝在下发《罪己诏》后,喜怒无常不算,还疑神疑鬼,多个官员因御前失仪或奏对失当,就被罚俸贬官。

    不光如此,两日前,咸宁帝将驻扎在雍丘的禁军回调,不知道是想做什么,又或者是想防着什么人。

    洛京城外的别庄里,正堂门外有人把守,连窗户都关得严实。

    “现今洛京城中一片太平,陛下却突然将雍丘驻军急急召回,不得不防啊!”

    又有一人道:“陛下是打定了主意不立储,谁提储位,陛下立刻就变脸色。现在陛下召回禁军,不知道是不是——”

    众人都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此时召回禁军,不外乎对付李忱,或者对付他们这些反对的朝臣。

    李忱坐在主位上,身后挂着一幅《江山图》,他听完客客气气地说了两句,又问礼部尚书史远:“史尚书怎么看?”

    史远摸了摸胡子,叹息:“无论怎么劝,陛下都不听谏言,不依法度,刚愎自用。现在朝堂上下,人人自危,苦不堪言。”

    他站起身,朝李忱拱手,言语恳切,“殿下,如今为江山社稷、为天下黎民和祖宗基业,非常之时,只能用非常之法了!”

    户部尚书范逢心里骂了句“老狐狸”,没想到这些话全被史远先说了,连忙也起身,赶在其他人之前开口:“史尚书说的极是,天子不仁,我等与万民,都只能仰仗殿下了!”

    李忱掩下唇角的笑意和得色,故作愁容,起身负手:“可父皇终究是我的父皇,为君为父,我又如何能起这种大逆不道的心思?”

    范逢赶紧再次道:“宜早不宜迟,请殿下早做决断!”

    史远也附和:“请殿下早做决断!”

    等范逢和史远等人都走了之后,门再次关上,李忱朝木屏风所在的方向问道:“谢侍读以为如何?”

    谢琢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因天气闷热,房中放着冰盆。前些时候,陆骁从凌北送了不少药草到洛京,药书古籍上有记载的,没记载的,偏门的,罕见的,杂七杂八的都不少。宋大夫挑来拣去,取了其中三味,配了一副方子,谢琢服药半月,畏寒的症状好了不少,但仍谨慎地避开了冰盆附近。

    只因他最近才知道,只要他稍微不注意身体,受凉、多思或者少服了一次药,宋大夫就会写信去凌北,向陆骁告他的状。陆骁又会在写信时,用两页纸来叮嘱他要好好吃药。

    不希望陆骁在战场还要记挂着自己,谢琢现在都尽量不让宋大夫挑到一丝错处。

    坐下后,谢琢回答李忱的问题:“臣赞同范尚书与史尚书的提议。如今陛下已经将殿下视作眼中钉,防了又防。如此境况,或许一念之中,陛下就会下决心,彻底除掉殿下也不一定。”

    李忱神情严峻:“谢侍读说得对,父皇如今对我可以说是欲除之而后快。无论多少朝臣认为父皇失德,不堪为天下之君,但只要父皇坐在龙椅上,皇权在手,每多拖一天,我就多一□□首异处的可能。”

    他冷声道,“说不定将禁军调回,打的就是哪天将我围杀、万箭穿心的主意。”

    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天家本就寡情,他与咸宁帝之间,哪里有什么父子亲情?

    现在想起谢琢说的话,李忱认为对极——君父不慈,根本就不该抱有什么期望!

    不过是你杀我或是我杀你罢了。

    谢琢看着李忱眼底涌出的戾气,不再多言,低头恭声:“想来殿下已有决断。”

    从城外别庄回到住处,院中的老树枝叶郁郁。

    谢琢从树荫下经过时,一小截树枝突然落在了他面前。

    心头一跳,隐约听见有人唤他“阿瓷”,谢琢蓦地仰头看去,眸光急切。

    阳光被树叶裁作碎片,刺的人眼睛发涩。目光落在空荡荡的树干上,谢琢怔神许久,才缓缓收回视线——

    刚刚那一瞬间里,他以为会有人从枝头跃下,笑容恣意,将一支杏花递到他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