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聘婷的身影消失在月亮门前，张嬷嬷猛然回过神来。
两人离开的方向并不是明岱和明夫人所住的东院，反倒像是往明府大门去的。
难道说明璎听见了她刚才的话，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想要离家出走？
可是这偌大的京城，明璎不过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小姐，她想去哪，又能去哪？
想到明璎醒来后的种种异样，张嬷嬷不敢耽搁，一路小跑着去给明夫人报信了。
彼时明岱刚刚下朝回府，正在东院和明夫人、明珠一起用膳，欢声笑语传出老远。
当着老爷夫人的面，张嬷嬷自然不敢坦白自己倚老卖老、奴大欺主的行径，只避重就轻地抱怨明璎不听她劝说，两人争执了几句，明璎便带着丫鬟出走了。
明珠闻言吃惊地睁大杏眼，一脸担忧，“姐姐的身体可是大好了？只是……怎能不和父亲母亲言说一声，就这么轻易离开了？”
张嬷嬷苦着一张老脸，“老奴也不知，许是在和老爷夫人闹脾气吧。”
话音刚落，张嬷嬷眼睁睁看见刚才还言笑晏晏的明珠睫毛轻颤，清澈的眼眸中瞬间盈满了无措的泪水。
“我知道了，大姐姐一定是埋怨我抢走了父亲和母亲的宠爱，这才赌气离家的……都怪我不好，我这就去把大姐姐追回来。”
说着，便提起裙裾起身要走，脚下却是一个踉跄，捂着心口脸色苍白地跌坐在地上。
明夫人惊呼一声，心疼地搀扶起明珠，娘俩哽咽着哭作一团。
“傻孩子，大姐儿是任性惯了，与你又有什么关系？你是个命苦的，打娘胎里生下来就体弱，过几天就是你大喜的日子，又偏偏出了这样的事……”
明岱烦不胜烦，脸色阴沉下来。
“随她闹去！还真把自己当成大小姐了，瞧瞧这府里被她搞得乌烟瘴气的，吃个饭都不得安宁，像什么样子！”
跪在地上的张嬷嬷被吓得一个哆嗦，就听明岱接着吼道：“还愣着干什么？二小姐身子不好，还不赶快把她扶回屋里好生照顾着！”
院里的丫头婆子立刻七手八脚地忙了起来。
看着眼前乱糟糟的景象，明岱也没有心思用膳了，转身拂袖而去。
而这时候，明璎和婵娟已然成功溜出了尚书府。
说来也是好笑，明府上下都忙着乔迁新居和明珠的及笄礼，两人一路光明正大地走出来，竟然没有一个人上前阻拦。
不过这也正好合了明璎的心意。
明夫人一心要明珠嫁给少将军霍晰，想来定是高兴她不在跟前碍眼。而明岱眼里只有他的仕途和前程，还想借着借此机会攀上将军府这条大腿，又怎会理睬她这个让他丢了面子的便宜女儿？
至少短时间内，明家应该是不会派人来寻她了。
明璎甩了甩脑袋，脚步轻快地走在人流中，乌黑长发柔顺地盘起，有一两缕落在肩上，显得灵动又俏皮。
她身边只跟了婵娟一个丫头，也是十三四岁的豆蔻年纪，穿着轻薄的豆绿短衫，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来往的百姓们不由赞一句养眼，纷纷猜测这是哪家的大小姐带着丫鬟溜出来玩，可又看着面生，实在不像是京中高官家的女儿。
但若说是外乡人，大家也不信。除了京城，哪里能养出这么雍容贵气的姑娘？
街上百姓们议论纷纷，明璎的眼睛却也没闲着。
婵娟没见过这么多有趣的东西，像只前后翩飞的蝴蝶，兴冲冲地将街上的小摊小贩指给她看。
“姑娘，那里有一家卖花灯的！好漂亮！”
明璎抬起头，果然瞧见街角有一家卖纸糊花灯的铺子。
那铺子没挂牌匾，而是在房檐上挂满了琳琅的花灯，各有各的特色，造型栩栩如生。
然而眼下非年非节的，花灯生意不大好做，店面前虽然人来人往，可却没有几人驻足。
婵娟也觉得有些可惜，“天气不好，来买花灯的人都少了。”
明璎没接她的话，目光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径直落在其中一盏兔儿花灯上，心中涌起一股难言的熟悉感。
总觉得……
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明璎怔了一会，情不自禁地迈步朝店面走过去。
店门口的伙计正揣着袖子倚在柜台上打瞌睡，瞧见她来，立刻堆起一副笑脸，“小姐，您要来点什么？”
明璎指了指那盏雪白的兔儿花灯，“这个，卖吗？”
没想到，那伙计却十分为难道：“这不行。小姐，这盏灯是长公主府上预定的，约好了今天会派人来取。”
婵娟好奇问道：“是那个名动京城的婉宁长公主？她怎么会买这逗小孩玩的花灯？”
那伙计摇了摇头，讳莫如深，不肯再多说。
明璎有些遗憾，却又不想这么轻易放弃，继续追问，“那能否请掌柜再帮我定制一盏和这一样的？”
“这……”
伙计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便听见身后传来一道刁蛮的女声。
“我还当是谁呢，这不是明家大小姐吗？”
花灯铺子前晃悠悠停下一顶软轿。在软轿后还跟着三四个随从，手里提满了大包小裹，显然是随小姐出来逛街游玩的。
京中样式如此奢华别致的软轿不多，京兆尹董家是独一份。而董家大小姐董玟，正是明珠的手帕交。
董玟此时骄矜地坐在轿内，掀起帘子一角，脸上满是京中贵女才有的高高在上。
她并不知道明璎的身世，却没少听明珠有意无意抱怨过，这个姐姐仗着嫡长姐的身份，在家中处处与她争抢，极为刻薄善妒。
再加上明璎从前很少参加贵女们的聚会，少有的几次出席，无一不是刻意模仿明珠的装扮，脸上还蒙着一层面纱。
董玟很是瞧不起这样的行径，只觉得明璎东施效颦，滑稽可笑。
但是今日，明璎却穿了一件浓妃色的衣裙，尤其是闻声转过脸时，冶丽的姝容差点让她停住呼吸。
若不是她认识明璎身边那个小丫头婵娟，几乎都要以为自己认错人了！
董玟又气又妒，明璎却仿佛没看见她刹那间变化的脸色，平静道。
“不知董大小姐有何指教？”
董玟顿了顿，将嘲讽的话咽了回去，悻悻道。
“……谅你这个不常出门的土包子没听说过。这兔儿灯是长公主府上自幼走失的小郡主最爱的，你有什么脸面让掌柜的为你另制一盏？”
“哦？”明璎莞尔，“可这兔儿灯也是我所喜爱的，我并非无理取闹要长公主预定下的那一盏，仅仅是要再定一盏一模一样的。不知触犯了哪条律法？”
“你……你强词夺理！”董玟怒道，“你这种恶毒的女人，也配和长公主府上的小郡主相提并论吗！”
明璎挑起眉梢，脸上微笑转瞬即逝，眸光寒意逼人。
“这话倒是怪了。将我与小郡主相提并论的人分明是你，难道说董大小姐对长公主不满已久，借着我的由子指桑骂槐？”
一旁的伙计焦急地看着针锋相对的两人，冷汗都要下来了，然而一边是尚书府的大小姐，另一边是京兆尹的千金，他一介布衣谁也得罪不起。
好在这时门外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王掌柜可在？本官奉长公主之命，前来取定制的花灯了。”
那伙计立刻眉开眼笑，点头哈腰地迎了出去。
“师父离开之前已经吩咐过小的了，这是长公主要的灯，请梅姑姑过目！”
梅姑一丝不苟地将兔儿灯检查了一番，这才点点头，“本官这就去向长公主复命。”
梅姑是长公主身边的女官，是正儿八经有品级的。明璎朝她态度恭谨地福了福身，董玟也下轿向她见了个礼。
梅姑冷淡地朝她二人微微颔首，回了个礼，提起花灯转身欲走。
“等一下！”董玟突然出声道，“梅姑姑，臣女有一事想要禀告长公主殿下。”
见梅姑回过头来，董玟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臣女知道这兔儿灯是殿下极为心爱之物，但明家大小姐方才仗着尚书大人受圣上倚重，竟欲抢夺此盏花灯。臣女出言阻止，她非但不听，还诬陷臣女，实则是辱骂于长公主殿下。臣女惶恐，特向长公主殿下请罪。”
梅姑皱起眉，视线转向明璎。
“她说的可是真话？”
梅姑这么些年浸淫深宫，眼神都带着一股能看透人心的凌厉。饶是明璎重活一世，被她盯了一眼，还是忍不住暗暗心惊。
她深深屈膝，行了个标准的宫礼，“臣女并不曾欲与殿下争抢这盏花灯。只是瞧着样式心中喜欢，问店家能否另制一盏罢了。”
随着俯身的动作，一块玉坠连带着编织红绳从领口滑了出来。
明璎视若无睹，依旧恭顺地垂着首，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
“你便是明家嫡大小姐，明璎？”梅姑淡淡道，“你也喜欢这盏灯？”
“臣女不敢。这盏兔儿灯样式精巧可爱，臣女看着颇有亲切感，这才出言问询。”明璎平稳答道。
她接着扫了一眼董玟，“至于董大小姐指控臣女仗着明家的势力欺人，实在是无稽之谈。臣女不过是明家养女，何来的本事仗势欺人？”
“明家养女……？！”
几人的争端引来不少路人驻足围观，此话一出，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纷纷议论起来。
“明家不是对外宣称自己当年生了一对双胎，妹妹不幸走失，年前才寻回来吗？”
“许是明大人心善，不忍对两个孩子吐露实情。”
“我倒觉得并非如此……若真是善意的谎言，明大小姐又为何要当街拆穿呢？”
窃窃私语中，梅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你们可知欺瞒殿下的后果？”
“臣女明白。”
二人虽是异口同声，但董玟的膝盖已然打颤。她知道婉宁长公主最是重视幼时走失的小郡主，本想借此机会打压明璎，让她别那么气焰嚣张。
可谁能想到，明璎竟然只是明家养女！
董玟惨白着脸，总算觉出不对。若明家一早便知道明璎并非亲生，那又如何能纵容她仗着嫡小姐的身份与明珠争抢？
明家就是一池浑水，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般风平浪静。
她突然有点后悔替明珠出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