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朱雀街,长公主府。
身着华服的女人倚在凤座上,瘦削而苍白的柔荑捧着一盏兔儿花灯,纵然形容憔悴,周身却依旧笼罩着凛然不可侵犯的天家贵气。
女官梅姑一丝不苟地立侍在她身后,将那双美目间的哀愁尽收眼底,心中忍不住叹。
太像了,实在是太像了。
若说那只玉坠只是巧合,可相似的眉眼骗不了人。
明家大姑娘明璎,五官姝丽明艳,尤其是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眼,简直和年轻时的长公主如出一辙。
还有兔儿花灯……那是小郡主年幼时最爱的玩物,几乎每天醒来就要攥在手里,直到睡前才依依不舍地放下。
种种迹象都表明,明璎很有可能就是府上十年前走失的小郡主。
梅姑自小在宫中伺候,自然明白这是关乎皇家子嗣的大事。
她强自按捺下激动,终于一个字也没有吐露。
在一切尚未定论之前,她最先要请示的人,是皇上。
……
夜色渐深,穿着素色兰花纹宫装的女官福身而入。
“殿下,进药的时候到了。”
婉宁长公主今年已是三十有三,虽还是壮年,但她心中一直惦记着走失的女儿,积念成疾,身子已是大不如前。晚膳后强撑着精神看了会灯,便又觉得乏了。
婉宁疲惫地撑着额头,吩咐下人,“去把灯点上。”
几名宫女应声上前,接过她手中的灯。
这是长公主府的规矩,殿下歇息时,整座府里只许亮这一盏兔儿灯,为的是给小郡主指引回家的路。
见婉宁脸色极差,贴身侍奉的兰姑快步走进来,服侍她喝了药,将她搀去内屋歇下。
朱雀街外,万家灯火初上,正是热闹时候。而长公主府却早早吹了灯,华丽府邸如同一只沉睡的巨兽,陷入夜的死寂。
只有一盏兔儿形状的花灯,在门楼顶端晃悠悠明着。
昏黄烛光里,梅姑换上一袭侍卫装束,揣着长公主手信,匆匆赶往宫中。
……
于此同时,明家正厅灯火通明,乱得不可开交。
坐在上首老爷椅内的明岱气得脸色铁青,狠狠拍着扶手,“孽女!真是孽女!”
明夫人心疼地给他顺着气,“老爷息怒,别气坏了身子。”
“扪心自问,我明家哪里亏欠了她?她一个来历不明的野种,如果不是明家收留了她,供她吃穿,她现在都不知道死在哪儿了!怎么还有脸反咬一口!”
明岱秉持文人清高,在下人们面前素来稳重宽和,鲜少有这么失态的样子。
这话说的难听,一时没人敢接。只有立在下面的明珠眨巴着眼,忧心忡忡,“父亲,大姐姐或许只是一时赌气,等她想开了,就会回来的……”
“她还想回来?!”明岱更是怒极,“当尚书府是客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吗?她还有没有把我这个父亲放在眼里!”
明夫人赶紧使了个眼色,止住明珠的话。
“珠儿,你就是心太善了。爹和娘这么些年按着明璎的身份,还不是为了让她名正言顺地寻个好夫家?可谁知,她不领情也就算了,竟然在街上说出那样大逆不道的话,实在是令人心寒。”
明珠懵懂地点点头,“父亲母亲宽宏大度,女儿知错了。“
看着天真乖巧的亲女儿,明岱此时心烦得无以复加。
寒门往往看重男丁,认为多个男丁多份力,殊不知对于他们这些官场高门来说,生儿不在多,延续了血脉便足够,女儿才最是娇贵。
有时候用金银财宝都无法解决的事,嫁个女儿过去,便算是有了门路。
明家现在正是蒸蒸日上的时候,上有明夫人诞下的长子明旭,不日便要考学。若是能一举高中,日后在朝为官,父子二人也可互相扶持;
下有明璎、明珠两个女儿,明璎虽不是亲生,但名义上依旧是明府小姐,这便是多个女儿的好处了。
无论将她嫁给谁,哪怕是与人做妾——
只要是拿她为明家铺好了路,他和明旭的仕途不仅可以一帆风顺,明珠也可以顺利成章嫁给自己的意中人,成为少将军的正妻。
明璎这一着棋,他原本是想留在最需要的时候再用的。
但现在看来,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如果真的控制不住她……
明岱眉头紧锁,过了半晌,沉吟,“明珠的婚事,先缓一缓吧。”
“父亲?!”
“什么?!”
此言一出,明珠和明夫人顿时失声叫了起来。
明夫人难以置信地看着明岱,“老爷,你先前不是答应将珠儿嫁给少将军了吗?将军府权大势大,与我们家也算一门助益,怎么就要缓缓了呢?”
明珠也红了眼眶,“父亲,我与少将军两情相悦,您答应我的事,怎能就如此算了?!”
看着咄咄逼人的妻子,苦苦哀求的女儿,明岱脸色阴沉得滴水。
“你以为我不想让珠儿嫁进将军府?可人家将军府是什么来头?那是世代簪缨的王公贵族!区区一个三品尚书的女儿,难道上赶着嫁过去做妾吗?!”
短暂的寂静之后,是明夫人更大声的哭嚎,“绝不可以!我的珠儿绝不可以为人妾室!!”
明岱被妇人吵得头大如斗,简直要忍无可忍。但面对和自己白手起家的发妻,心里到底还是存了几分怜悯。
他低喝道:“你急什么!我又没说不让珠儿嫁过去,只是缓一缓罢了!等我为你们娘俩铺好了路,还愁没有荣华富贵那天吗!”
明珠从地上扶起母亲,贝齿轻咬着嘴唇,眼眶里还含着泪,目光却冷静而决绝。
“父亲一片苦心,女儿明白了。女儿愿意等,等到能堂堂正正嫁进将军府那天。”
明岱欣慰地看了明珠一眼,脸色终于稍霁。
“不愧是爹的乖女儿。你与霍将军两情相悦,嫁过去执掌内馈,是早晚的事。”
两旁丫鬟搀扶着哭得上不来气的明夫人起身,要将她送回东院,明珠心事重重,也跟着回去了。
正厅内人群散去,终于显出几分热闹过后的寂寥。
明岱重重坐在椅上,抿了一口杯中冷茶,心中逐渐浮起一个计划来。
明璎既敢公然与他断绝关系,那么也怨不得他冷酷无情了!
……
次日,尚书府门前开始大张旗鼓地张贴喜字。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尚书府明家供养了大小姐十几年,如今虽然身份公开,可到底也算是明家的养女。老爷夫人慈悲,给大小姐指一门亲事,往后终生也有个依靠。”
昨天是明家大姑娘当街坦明身份,今日是明家老爷夫人指婚,这豪门秘辛真是一件比一件热闹。
过路的百姓不由得纷纷驻足,有好事者扬声问道,“敢问明大人将明大小姐指给了哪家儿郎?”
那宣读告示的小厮一脸笑眯眯,“老爷夫人自然舍不得大小姐下嫁,对方乃是宰相府二少爷。”
“宰相府?确实是一门不错的亲事。”
“能嫁进宰相府,日后荣华富贵可是少不了的。”
“……”
却也有人疑惑,“李二少爷不是已有正妻?难道说明大小姐嫁过去后要为人妾室?”
那小厮意味深长地摇摇头,“尚书大人三品官职,大小姐嫁入宰相府已属高攀,实在不敢奢求正妻之位。”
底下众人哗然一片。然而到底是朝中官员家事,岂容小民置喙,议论了几句,也就逐渐散去。
尚书府明大小姐即将嫁进李家做妾的消息不胫而走,一时成了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玉锦楼内,婵娟听着邻桌几人肆无忌惮的谈论,气得手指发抖。
“他们怎么能这么对待小姐!谁人不知那李二少爷的正妻最是善妒,小姐嫁过去做妾,岂不是要被他们折辱!”
明璎夹了一筷凤尾鱼翅,慢条斯理地送进口中,清澈的眸中浮起一丝冷意。
岂止是折辱那么简单?
她上辈子差点死在李二手中,自然比任何人都清楚,宰相府根本不是旁人艳羡的黄金屋,而是能生啖人肉的虎狼窝。
李二是个天生残废的,折磨女人的手段极其下作。他夫人又是京城闻名的母老虎,霍晰的亲妹,将军府大小姐霍诗雨。
霍诗雨和李二两人政治联姻,本无什么感情,只是她素来瞧不上明璎这个曾经的准嫂子,如今又冤家路窄,自然极尽手段给明璎使绊添堵。
这些腌臜事明家心知肚明,却还是要将她往火坑里推,无非是想借此抱上宰相这条大腿,给明旭和明珠铺路。
她才刚开始反抗,便有人等不及了。
明璎讥讽地勾起唇角,“他明老爷逼着想让我嫁过去,也得先问过我的意思。我不想嫁,他就算绑着我拜了堂,又有什么用?难道就不怕我在李家闹出什么晦气事,反而坏了他和宰相府的交情?”
若是被逼到绝路,这便是要鱼死网破、以卵击石的意思。婵娟听着心酸极了,看着自家小姐沉静的侧脸,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
明璎却是转向身旁,淡淡接道,“几位家保,我说的对吗?”
婵娟愣住,只见邻桌几人的神色变了几变,互相使了个眼色,齐刷刷地推开碗筷,拍桌而起。
“大姑娘,小的们奉老爷夫人之命,要带你回去成婚,多有得罪了!”
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很快将明璎二人团团围住。
婵娟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脸色发白,拼命挡在明璎身前,失声叫着,“救命!来人啊!”
“婵娟姑娘,小的劝你还是省省吧。离开了明家,你们什么也不是!”
玉锦楼内的“客人”早在事发时便跑的跑、溜的溜,楼下站了不少明家的家丁把守,几个家保轻易制住挣扎不止的婵娟,露出势在必得的笑容。
“是吗?”
明璎垂睫看向适才收进掌心的碎瓷片,缓缓露出一个冷到骨子里的微笑。
家保们对上明璎的眼睛,莫名觉得后背发毛。她看过来的目光清泠如月,却仿佛来自地狱的修罗,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
“现下是明家有求于我,你们若是敢伤婵娟一分一毫,我保证,嫁进宰相府的就是我的尸体!”
碎瓷片深深抵进脖颈,洁白的皮肤上鲜血如注。
逼死了大小姐,在场的谁也跑不掉。家保们没想到眼前看着娇娇柔柔的女子竟然胆大至此,一时乱作一团。
就在此时,玉锦楼下传来一阵骚动。
一道威严有力的女声响起,“放肆!”
“圣旨在此,竟敢伤害郡主,都给我拿下!”
屋内众人还未来得及反应,方才还在耀武扬威的家保们便被带刀侍卫押住,龇牙咧嘴地跪在地上。
几位衣着华贵的大太监手捧精致托盘鱼贯而入,最前端的太监看见明璎,满脸褶子笑得像一朵花。
“奴才给郡主殿下请安!郡主千岁千岁千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