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明珠朝台下盈盈一拜，扬起广袖露出雪白藕臂，纤纤玉指抚上琴弦。

    第一串琴音甫一响起，场下便有人叫了声好。

    “这不是早就失传的《广陵散》吗？明珠竟会奏这曲子？！”

    “不愧是书香门第出来的贵女，亏得是明大人教导有方！”

    “……”

    眼前的场景同上一世逐渐重合，明璎唇边依旧挂着笑意，眼神却渐渐冷了下来。

    她可没有忘记过，从前在明家的时候，明珠嫌弹琴会让白嫩嫩的指尖磨出茧子，连琴都很少碰一下。

    先是这件诡异的衣裳，再是仿佛凭空生出来的一手绝妙琴技……接下来会是什么？还会有什么？

    明璎仰头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看着高台上风头尽出的明珠，心里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保和殿内，听着同僚们的吹捧，席间的明岱满面春风。他虽然也不知道明珠擅琴，但这不妨碍他觉得脸上有光，只要能替他挣来面子，那就是好的。

    他看着聪敏灵秀的女儿，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和明旭光明的仕途，忍不住开怀大笑，又多喝了几杯。

    而飞霜殿这边，几位早就有意和明府结亲的命妇也凑上去，和明夫人搭起了话。

    周围热闹非凡，明璎却始终端坐在案前，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台上的演奏。

    与喧闹的气氛格格不入的，也不只有她一人。

    “这曲子好生奇怪……”身旁武安侯夫人突然沉思着开口，“虽然流畅优美，却缺乏感情。就好像……”

    她蹙着眉，似乎在斟酌着用词，“就好像……在演奏的是另一个人。”

    另一个人。

    这轻柔的一句话，却如同拨云见日、醍醐灌顶，让明璎猛地醒悟过来。

    与此同时，只听得明珠一声惊慌失措的尖叫，台下的琴声骤然停了。

    “我的衣裳，我的衣裳！！这是怎么回事！”

    一簇跳起的火苗映着少女因为惶恐而扭曲的面容，很快蹿升成为可怕的火舌，让场面再无什么柔美可言。

    在正午的烈日照射下，明珠身上所穿的那件孔雀蓝鸳衾百合裙竟然不知为何，自己燃烧了起来！

    “走水了，快护驾！”

    宫中的建筑大多都是木头搭建而成，一旦火势蔓延起来，连烧几间宫殿都是有可能的。

    所幸高台上还算空旷，侍卫们匆匆将保和殿和飞霜殿内的宾客们疏散到外边，人群的骚动这才逐渐安静下来。

    然而，明珠的困境却丝毫没有得到缓解。

    火势是因她而起，受难最重的一个也是她。

    冷静下来的众人很快发现了蹊跷，不知为何，那火苗好像是认主一般，只紧紧围绕在她身边。

    端着水盆的宫人们将冷水一盆盆泼在她身上，明珠妆发尽湿，嘴唇都冻得青紫，火苗却丝毫不见减小。

    剧痛之下，她也顾不得什么礼仪廉耻，只得慌忙将自己身上的衣裳胡乱扯掉，试图扑灭火苗。

    就在这时，人群中突然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个男子，将浑身**狼狈不堪的明珠扑倒在地。

    “啊——！”明珠尖叫一声，晕了过去。

    “我的珠儿！！”明夫人一张脸已经惨白，这时才反应过来，扑上前去拉开两人，却已经晚了。

    火虽然灭了，明珠却浑身瘫软地靠在男人怀里，身上的衣裳凌乱不堪，只有一件雪白中衣尚且完整，已然不省人事。

    “怎么会这样！”明夫人霎时也瘫倒在地，拍着大腿哭喊起来，“我的珠儿一定是让人给害了，老爷，老爷！你要给珠儿做主啊！”

    明岱站在人群最后，脸色漆黑如墨。

    “蠢妇！丢人现眼！”

    他狠狠骂了一句，竟然连看都没多看一眼，径直甩袖离开了。

    大庭广众之下，明珠和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男子有了肌肤之亲，还有哪个高门敢要她？她的婚事多半算是泡汤了。

    明璎在不远处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里也难免有些诧异。

    那件衣服是她叫梅姑特制的没错，但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男子又是怎么回事？

    眼见明夫人一副要冲上去咬死他的架势，那名男子一脸嫌恶地推开怀中的明珠，向众人辩解道。

    “这不关我的事！分明是有人趁乱推了我一把！是谁，到底是谁，给我站出来！”

    众人一阵窃窃私语，明璎似有所觉地转过头，正对上人群中一双冰冷的眼。

    ——是董玟。

    几乎就是一瞬间，明璎便确定下来，这件事的始作俑者就是董玟。

    她冷冰冰地瞧了明璎一眼，仿佛事不关己般的移开了视线。

    发生了这样的事，重阳大典也没法正常进行下去了。皇上和皇后并肩坐在太监临时搬来的龙凤椅上，脸色都是十分凝重。

    “好端端的，明二小姐的衣裳怎会突然起火？”皇上沉声问道。

    御前侍卫已经查明了原因，上前抱拳回道：“回皇上的话，明二小姐所穿的衣裳乃是由一种特殊的布料制成，此种布料极其易燃。臣认为，应当是正午时分阳光过盛，引燃了明二小姐身上的衣裳，这才导致起火。”

    “什么布料竟如此奇怪？”皇上不由得皱眉，“来人，将那衣裳的残骸呈上来给朕瞧瞧。”

    御前侍卫便将裁下的衣裳一角放在托盘上，由太监呈至皇上皇后面前。

    皇后拾起那块布料，细细端详了一会，便惊疑道：“……皇上，这衣裳不是臣妾做给丹虞郡主的吗？怎会穿在明二小姐身上？”

    明璎身边的婵娟憋了一路，此时终于忍不住跪下来，朝皇上皇后磕了一个头。

    “求皇上皇后明察！我家郡主分明也在裁衣司选了这件衣裳，只因觉得太过华丽，怕引人非议，这才没有穿出来。”

    婵娟越说越觉得委屈，“奴婢今天见了明二小姐就觉得奇怪，殿下却不让我声张，说是怕万一有两件一样的衣裳，让人看了多心。可如今发生了这样大的事，奴婢却不敢不说了！”

    这小丫头平时看着呆呆笨笨的，关键时候倒是一张巧嘴，明璎悄悄弯起嘴角，也跟着跪下来。

    “皇上皇后恕罪，都是臣女思虑不周。”

    皇上示意了一下，田公公赶紧上前将明璎扶了起来，“好孩子，这事不怪你，你今天也受惊了。”

    眼看着明璎重新被安抚着坐回了位子上，皇上脸上好容易柔和下来的表情又冷了下来。

    “到底有没有人能给朕解释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殿下人群鸦雀无声，裁衣司的典衣女官走上前，将布料翻来覆去地察看了一番，肯定地道：

    “皇上，孔雀翎和鸳衾都是难得之物，当初只做了一件，送去了长公主府上。臣可以确定，明二姑娘这件衣裳并非出自裁衣司之手。”

    明夫人闻言，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青。她眼泪不要钱似的往下掉，却也解释不出这衣裳到底是哪儿来的。

    明珠尚还没醒，一时谁也说不清楚这事情的来龙去脉。皇上烦躁地挥了挥袖子，只能先命人看着明珠，一旦醒来立刻上报。

    重阳大典可以不办，但才艺遴选却是关乎选拔人才的大事，不能就这样草草了事。

    宫人们简单清理了场地，“琴”这一组的比赛还要继续下去。

    明璎微微一笑，从座位上站起身。

    “方才明二小姐一曲《广陵散》尚未奏完，相信诸位也未能听得尽兴。我便替她奏完这一曲吧。”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广陵散》失传已久，明珠能奏出片段已是难得，竟然还有其他人会奏这曲千古绝响？！

    只见少女不急不徐地走上台，抬袖坐在古琴之前。红衣鲜艳，却衬得她纤瘦修长的身影宛若一支红梅，有一种睥睨众生的气势。

    天家贵气，浑然天成。

    然而，明璎的琴音却更令人折服。如果说明珠的弹奏仅能达到流畅的程度，那明璎就仿佛是同这首曲子融为一体。如泣如诉，如怨如慕，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最为难得的是，她竟然完整地奏出了一整首。

    ……这简直不可能！

    直到最后一个弦音收尾，明璎从古琴前款款起身，向众人略施一礼，才逐渐有人从琴声中反应过来，大赞一声。

    “此曲只应天上有！真是妙极！”

    明璎抿唇浅笑，心底犹如尘埃落定，缓缓吐出一口长气。

    这曲子，不是弹给别人听，而是弹给自己听。

    衣裳也好，曲声也罢，还是她的气运……都再也不会被别人抢走了，再也不会了。

    ……

    山间竹亭里，一个面容白净的和尚停下手中扫地的扫帚，望向远山的方向，若有所思。

    过了许久，他轻轻念了声佛号，嘴角勾起一个沉静的微笑。

    “……终于醒了。”

    他也是时候该离开这里，去寻那个人了。

    ……

    半晌，殿内众人陆续反应过来，眼神里有惊艳，也有倾慕。

    谁也想不到，先前一向沉默的明璎竟然能弹得如此一手好琴。和她相比，明珠的琴声简直是不堪入耳了。

    皇上也舒展了眉目，爽朗笑道：“不错，弹得好！赏！”场内空气这才重新热络起来，恭维声道贺声响成一片。

    就在这时，后殿急匆匆跑出来个太医，对着皇上和皇后跪拜下来。

    “禀皇上，明二小姐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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