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外?说话的确实是江彻。
习惯了从早到晚都为公事忙碌, 在造访沈家之前,他着实没想到会有人在傍晚时?分沐浴。来?时?步履匆匆,他也没带随从,遂借兽首铜环轻扣门扇。少?顷, 钟氏快步赶来?, 开门瞧见是他,忙讶然屈膝道:“王爷怎么过来?了?”
“沈姑娘呢?”
“她?——”钟氏不好说女儿在里头沐浴, 只打个含糊, 道:“她?还在里头歇觉, 没起来?,王爷寻她?是有事吩咐?”
江彻颔首, “有要紧事, 叫她?先出来?。”
钟氏瞧他神色肃然, 遂奉了香茶,请江彻在院中竹椅稍坐,赶紧去?叫沈蔻穿衣。
时?令已是大暑, 榴花盛开, 芳树绿荫。
屋前栽着的几树海棠结满小巧玲珑的果实,树杈上悬着个宽敞精致的鸟笼, 里头两只鹦鹉在荡秋千。
徐徐晚风里, 触目皆是家常的闲适。
江彻端然立于树下,瞧那?只玄凤鹦鹉生得极漂亮,不由踱步过去?。还没靠近鸟笼,里头红豆扑棱棱蹿了两下,歪着脑袋拿圆溜溜的小眼睛将他看了片刻,忽然开口说话:“臭男人!”
“……”
这鹦鹉什么毛病?
声音学得还那?么像,听起来?仿佛沈蔻在骂他一样。
江彻没理会, 欣赏玄凤的优雅姿态。
红豆难得骂人还没被阻止,叫得愈发欢快,“臭男人!臭男人!臭男人!”
里头沈蔻听见,竟自手?忙脚乱。
才刚笼来?的睡意消散无?踪,她?迅速擦身穿了衣裙,连润肤的膏子?都没来?得及抹。这便罢了,关键是她?满头青丝也刚洗过,这会儿便是拿软巾擦了两遍,都还湿漉漉的。偏巧江彻还在外?头等着,容不得她?多?磨叽,只能梳了头发披散在肩。
外?头红豆骂得愈发欢快。
沈蔻眼皮突突乱跳,脑袋里全?是江彻被骂后黑着脸威冷慑人的模样。
她?匆匆系好衣带,快步出门,都没敢看江彻的脸色,只朝那?多?嘴的小鹦鹉促声道:“红豆,不许乱叫!”说着话行至廊下,在江彻跟前屈膝行礼,“有劳王爷久候,请恕失迎之罪。”
因心虚之故,声音又甜又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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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彻闻声回过头,目光不由黏住。
方才钟氏去?屋里叫沈蔻时?,他还当真以为她?是将午觉睡到了傍晚,心里甚至还暗笑她?不止贪嘴,还很贪睡。然而此刻,少?女明显是刚出浴的模样,衣裙翩然身姿袅娜,满头青丝湿漉漉的披散在肩,秀致的脸上不见半点粉黛痕迹,却如同雨后新绽的茉莉,柔婉姣然。
一时?间,他竟有些挪不开视线。
脑海里嗡然作痛,深藏的画面突兀浮起。
彼时?沈蔻也是盛夏出浴,湿透的青丝笼在肩上,穿着单薄的裙衫走在山间温泉之畔,周遭水雾朦胧。皎洁月光洒满山涧,她?盈盈而行,似欲乘风归去?。记忆里的她?心有所图,与他“偶遇”时?娇声软语,眼波妩媚,纤细腰肢靠近身畔时?,几乎能勾走男人的魂魄。
那?般绝色,婉媚到了骨子?里。
克制自持如江彻,亦险些招架无?力。
哪怕后来?他强自镇定,竭力将她?视作心怀不轨的蛇蝎美?人,肃容而去?,那?娇滴滴的模样仍萦于梦中,几乎令他失控。
而此刻……
沈蔻散发束裙垂首而立,江彻眸色稍深,既不敢多?看又舍不得挪开目光,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旖旎杂念驱走,轻咳了声道:“是我来?得突然,无?需多?礼。”说着话,退回树荫下,取石桌上放着的香茶来?喝。
茶味淡香,回甘也不算浓。
但炎炎夏日喝起来?却爽口得很,至少?轻易压住了心底的浮躁。
江彻一饮而尽,竭力凝神。
沈蔻瞧他脸上并无?被骂的愠色,悄悄吐了口气,道:“不知王爷匆匆过来?,是有什么事?”
“先前我说要暗查令尊的案子?,记得吧?”江彻清了清喉咙,轻摩扶手?,“今日过来?是想问?一句,既然知道沈大人当日是蒙冤的,为何听之任之,并未去?击鼓鸣冤,为他洗清罪名?”
他问?得随意,似闲谈家常。
沈蔻却心头微紧,下意识看向?钟氏。
钟氏也没想到他是为这案子?来?的,因还摸不清江彻的底细,一时?间有些迟疑。
就听江彻续道:“因为栽赃给他的人权势极重,他不让你们以卵击石。”
声音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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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却极为笃定。
钟氏遽然抬头,神情分明讶异。
江彻见状,心底已是洞然。
忍痛翻出的那?段记忆里,他并未捉到陆元道,更未能从他口中挖出这条线索。而今看来?,若沈有望当真在五仙岭察觉了什么,被谢峤栽赃驱离,当时?沈蔻缠上他时?,谢峤自然会心生怀疑,早早将陆元道藏起来?,斩断线索。他出手?太晚,难免扑空。
只不过,陆元道能留住性?命是因他手?里握着谢峤的把?柄,令谢峤不敢轻举妄动,终成?互相牵制之势。
那?么沈有望呢?
他究竟察觉了什么,又令谢峤心生忌惮,没在发配途中派人暗杀,永除后患?
江彻修长的指尖慢捻茶杯,目光静静投向?沈蔻母女。
好半天,钟氏才下定了决定。
她?缓步上前,将茶杯斟满,而后坐入旁边的竹椅,提起当日探狱的情形。
*
彼时?红丸案的余波尚在,满京城风声鹤唳,牢狱中看守得也极严格,轻易不许人探视。
钟氏托了蒋家打点才得以探狱。
看到沈有望的第一眼,她?的眼泪便滚了出来?——
不过短短半月而已,沈有望却消瘦了太多?,原本端方儒雅的男人整整瘦了两圈,眼窝凹陷,胡茬凌乱,狱服穿在身上都空荡荡的。他读着圣贤书从寒门一路走到京城,原本有股极坚毅奋发的劲头,像是墙角的青松般坚韧,那?会儿目光却黯淡灰败,仿佛信念濒临坍塌。
钟氏何曾见过他那?般消沉的模样?
眼泪簌簌而落,她?紧紧握着夫君的手?,整颗心都快碎了。
沈有望的眼睛里却浮起了柔色。
“别哭啊,我还好好的,只是换了身衣裳,换个住处罢了。”他待妻女一向?温柔,即便在狱中遭受再多?苦楚都不愿妻女担心,甚至还扯出笑意,说他在狱中参悟了些东西,还得了首诗,念给钟氏品评。
钟氏哪有心思听他念诗?
只是强忍悲戚,让他暂且忍耐,她?定会竭尽全?力为他洗清冤屈,救出牢狱。
沈有望却猛然肃容,凑在耳边低声道:“我这牢狱之灾确实是冤案,但凭你我之力,却没法洗脱冤屈。这事关乎重大,稍有不慎 就是杀身之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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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止是我,你和蔻儿的性?命都得搭进去?。记着我的话,切勿追究此事,只管照顾好蔻儿,等我回来?再做道理。”
他说得极为严肃,分明是深思熟虑。
钟氏却愣住了,“你知道是谁栽赃?”
“不止知道是谁栽赃,还知道他为何害我。”沈有望紧握着妻子?的手?,将声音压得极低,“那?人权势极重,布置得又周密,堂审卷宗都定了案,咱们手?里没凭据,一时?半刻如何翻案?便是翻案出了狱,也不得安宁。蔻儿年纪尚幼,你也不知朝堂险恶,决计斗不过那?恶贼。倒不如暂退一步,等风头过去?再另寻出路。”
钟氏含泪蹙眉,“可律法公正……”
“若是寻常人、寻常案子?,自有律法裁决。但这回不一样,对方行事阴诡,无?法无?天,咱们一时?半刻难以奈何。便连他的身份,我也不能说,免得你和蔻儿不慎流露,令对方起疑,反招凶险,甚至遭人戕害。听我的,往后绝不可追究此事,等我回来?再说。”
幽暗牢狱中,沈有望前所未有的郑重。
钟氏纵满腔难过,还能如何?
数年夫妻,他信得过夫君的为人,也信得过他的判断和抉择。他所选的,定是眼下对一家人而言最好的路,他既说要守口如瓶,护好女儿,她?便会依着他的叮嘱,竭力去?做。
她?又是心疼又是悲酸,许久才止住哽咽,肃容答应。
此刻,提起那?日的情形,钟氏仍觉悲酸。
她?偏过头,悄然拭去?眼角的湿润。
“那?日在狱中,外?子?千叮万嘱,民妇怕蔻儿有闪失,只能忍气吞声,任由外?子?蒙冤受苦,贼人逍遥至今。今日王爷过来?,难道是有了头绪?”钟氏捏紧了锦帕,嗓音都有点紧绷。
江彻的目光轻轻落向?沈蔻, 就见她?眼圈泛红,藏在袖底的手?也紧紧攥着,似强忍颤抖。
看来?,这些事钟氏并未同她?说。
亦如沈有望瞒着妻子?,不肯吐露背后主使一样,怕的 就是妻女城府不足,不慎泄露了什么,反遭祸害。
他便垂眸道:“线索倒有,尚未查实。”
言毕起身,叮嘱道:“今日之事暂且别声张,既然确有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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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定不会袖手?旁观。”他的目光瞧着钟氏,话却是说给沈蔻听的,意似安慰。因这事不宜延误,他未再逗留,只瞥了眼沈蔻竭力忍泪的模样,转身离去?。
院门掩上的瞬间,沈蔻呜咽出声。
家里出事那?么久,她?从不知道父亲冤案中的隐情,更不知道母亲探狱时?曾受过那?样的嘱咐。而今听母亲提起,才知父亲为她?母女俩忍辱负重,选了那?么一条艰难的路。流放之地又热又潮,听说还有瘴气,便是熬满了五年,回来?也是一身的病。
沈蔻但凡深想,便觉心如刀割。
泪珠大颗大颗滚落,沈蔻肩膀轻颤,视线朦胧。
钟氏过去?,轻轻抱住了她?。
晚风拂动树梢,母女俩垂泪相依,靠得那?么近,沈看到母亲鬓边又添了几根白发。
从前,母亲也是风韵出众的美?人,精心保养的头发柔亮得跟黑缎一般,惹得不知多?少?女眷心生艳羡。
如今却憔悴了太多?。
那?么多?漫漫长夜,她?独自怀揣着秘密,必定受过许多?的煎熬。
她?年岁渐长,也该分担忧苦了。
沈蔻抱紧了母亲,暗下决心。
*
穆王府,江彻回到书房后,立时?召了杨固近前,吩咐道:“即刻派人去?找沈有望,务必日夜兼程,赶在谢峤之前将他护住。当地官吏或许已被谢峤买通, 就让人报个失踪,暗中带沈有望回来?,在京郊安置。”
而后,又命杨凝多?派人手?,若逢沈蔻母女出门,务必暗中护持,勿令有所闪失。添置人手?之外?,又取了王府特制的鸣哨,命人送去?给沈蔻,以备万一。
安排妥当了,江彻才阖眼靠在圈椅里,拿指腹揉了揉眉心。
他又想起了沈蔻出浴的模样。
湿发披散,纱衣轻薄,触目皆是纤弱。而记忆里的温泉水畔,她?纱衣单薄,凹凸有致的身姿被勾勒得曲线分明,那?双水雾潋滟的眸子?望过来?,软语吐香时?,着实勾人沉溺。
江彻从没想过,沈蔻婉媚起来?的时?候,竟是那?样勾人。
克制如他,亦难以自持。
甚至此刻回想起来?,都觉得胸腔里心浮气躁,似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
那?些亲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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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勾魂的往事,她?应该都不记得了吧?更不会再温柔娇软,千娇百媚地来?勾他。只剩他在今昔间游荡,时?而水深,时?而火热,甚至难以克制的……
江彻腾地站起身,孤身回了卧房,反锁屋门。
*
襄平侯府里,谢峤近来?坐立不安。
如果说陆元道失踪时?他还存有几分侥幸,觉得或许是上苍帮他,收走了那?位握着他把?柄的神医,等南边的另外?一道消息传来?,他 就彻底心急如焚起来?——
沈有望也失踪了。
比起陆元道的名满京城,沈有望可谓不太起眼。当日构陷以贪墨之名,将沈有望送进狱中,其实没费谢峤多?少?力气。只是沈有望鸡贼得很,虽老实认了栽过去?的罪名,没多?跳窜给他添乱,却也留了后招保命,求个妻女平安。
谢峤为免狗急跳墙,便消了杀心。
毕竟栽赃贪墨并不难,旁人也未必留意,遮掩过去?便可风平浪静。而若是急着谋害流放罪官的性?命,被政敌捉住把?柄后顺蔓摸瓜地查下去?,反而可能惹来?麻烦,红丸案余波未平的时?候,着实不宜节外?生枝。
遂命人买通当地官员,多?留意盯着。
而沈有望被流放后也很老实,每日里沉默寡言,老老实实地干活劳作,想必是盼着以顺从的态度换取妻女平安。
谢峤便暂且按捺,免生意外?。
直到陆元道失足跌落悬崖,谢峤虽心存侥幸,到底不敢疏忽,遂命人千里南下,紧盯着沈有望的动静。谁知 就在他的人手?抵达的前一日,沈有望在随同罪囚们入水采珠时?,忽然失了踪迹。
当地官员说,兴许是不慎溺水被卷走了。
谢峤却打死都不相信。
天底下哪有那?么巧合的事情,前脚陆元道跌落悬崖,后脚沈有望忽然溺水,且两人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定是有人在追查!
且他所猜疑的两人之中,东宫始终风平浪静,反倒是穆王江彻的种种行迹着实可疑——
先是毫无?征兆地登门拜访,耽误了他跟薛氏会面,以至当日薛氏销声匿迹,透露了陆元道身上的秘密。后又打着寻仙访道的旗号在五仙岭四?处乱窜,陆元道失踪当日,更是将他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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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捆住,以致分.身乏术。
乃至沈有望的事上,江彻无?缘无?故地腾出王府旁的院落,护着沈家母女,看似是防色迷心窍的彭王,暗地里,谁知道居心何在?
无?论他是为顾家鸣不平,还是受了东宫母子?,甚至永明帝的指使暗查此事,那?两人的去?向?江彻定是最清楚的!
谢峤岂会坐以待毙?
陆元道和薛氏去?向?不明,谢家能做的有限。倒是那?沈有望,寒门士子?出身,背后并无?倚仗,当初既肯为了妻女忍辱负重平白担下罪名,足见那?是他的软肋。
谢家已经丢了人证,如今所能做的也只有捏住软肋,再设法传出消息让沈有望心生忌惮,死守秘密。
谢峤思量既定,当即命人紧盯太子?和穆王动静,掘地三尺也得寻出那?两人的踪迹。
而后,便将目光投向?沈家母女。
作者有话要说:老贼持续作(助)死(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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