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启三十一年秋。
景乡侯府的后罩房内,沈枝裹着锦被,神色倦怠。
铃铛揣着一封回贴,急匆匆跑进屋,“小姐,苏大人同意见你了!”
沈枝身体一僵,感觉更冷了,抬手摸了摸自己憔悴的脸,自嘲地问:“苏黎安会喜欢吗?”
铃铛跪地,“小姐,苏大人向来铁面无私,岂是你能招惹的,咱们还是等等信儿吧!”
沈枝靠在床柱上,“总要为父兄做点什么,除了苏黎安,我不知道该找谁申冤。”
不久前的中秋宫筵上,二皇子突然中毒身亡,刑部从景乡侯府搜出罪证,一时间,侯府族人成为众矢之的。
随着景乡侯父子被打入天牢,沈枝也从天之骄女沦为罪臣之女。
铃铛焦急道:“三皇子那边还未回信,小姐莫急!”
贺硕吗?
沈枝眉眼淡淡地叹口气,“侯府已成为他的弃棋。”
她与贺硕青梅竹马一块长大,侯府落难之际,她最先想到的就是贺硕,贺硕却道:“爱莫能助。”
他让她去求都察院左都御史苏黎安。
一个手握大权的男人。
贺硕对她道:“苏黎安觊觎你许久,你去求他,他必会出手,只不过……需要付出些代价。”
那代价是什么,不言而喻。
*
沈枝心里苦涩,强忍着泪水,喝了一小碗白粥。
如今的侯府秋风萧瑟,门可罗雀,再也吃不到山珍海味了。
沈枝见过苏黎安几面,算不得熟识,这次送上拜帖,本以为他会严词拒绝,不曾想......
当真应了贺硕的猜测。
沈枝换了一套素色襦裙,独自走进苏府的垂花门。
苏府空荡荡的,只有一名引路的女子。
女子身量极高,右手上刺了一条百练索,一颦一笑自带妖气。
沈枝不禁在想,原来看似清心寡欲的苏黎安,亦有绝代佳人相伴。
那为何,应了她的拜帖?
她摸不准苏黎安的心思,也无心去猜,她只想以自己仅有的,换取苏黎安的同情。
她知自己在摇尾乞怜,可她想替父兄做点什么。
苏黎安是第一宠臣,手握都察院和西厂的指挥权,在三堂中,最具话语权。
贺硕让她来求苏黎安,也是无可厚非吧。
她如是想。
女子将她带进书房,“苏大人应酬未归,沈小姐在这等会儿。”
沈枝低眸,“姐姐怎么称呼?”
似乎被取悦到,女子含笑道:“沈小姐叫我苏豫就好。”
沈枝没注意到此人凸起的喉结,低声道:“苏姐姐。”
“乖。”苏豫忽然靠近她,“沈小姐长得美,说不定真能讨得苏大人的欢心。”
这话讲得并不客气,什么样的女子才会费尽心力,去讨男子的欢心?
沈枝悲从中来,强颜欢笑,“多谢姐姐。”
苏豫取来花茶,冲泡后,递给沈枝一盏,“秋天燥得慌,润润喉。”
沈枝接过,握在手里。
苏豫看她没喝,笑问:“怕我下毒啊?”
沈枝摇摇头,抿了一小口。
苏豫依然看着她。
沈枝只好仰头喝了一整盏。
苏豫满意,站起身,“你先坐会儿,我去问问,苏大人何时回来。”
沈枝跟着站起来,“敢问姐姐是苏大人何人?”
苏豫笑道:“我啊,是他的冤家。”
*
苏黎安打马回府,绛紫官袍凛凛生风,秋意瑟然中,他如一缕滋润万物的清风。
见苏豫抱臂站在门口,不解道:“很闲?”
苏豫笑而不语。
苏黎安本想直接进书房,被苏豫拦在外面,“等等,我有事儿跟你讲。”
“嗯。”
“你还记得前些日子,景乡侯府的小姐给你送了拜帖吗?”
苏黎安皱眉,“问这个作甚?”
“那拜帖上的内容,我偷偷看了。”
“......”
苏豫笑,“别这么正经,人家可是万里挑一的大美人,主动送上门,你还矜持上了!”
苏黎安严肃道:“你可知她的目的?”
苏豫撇撇嘴,“大美人好不容易开一次口,你就帮帮人家呗。”
“糊涂!”苏黎安绕开他,走向正房,拿出一套换洗的衣裳,“还有事?”
苏豫目光飘了下,“没事啊,你去沐浴吧。”
苏黎安走进湢浴,闻到一股浓重的熏香,“你燃的什么香料?”
苏豫掩住口鼻,心道:纸醉金迷。
*
苏黎安更衣后,觉得浑身燥热。
因有事要处理,他没做休息,直接去往书房,可体温越来越高,面庞染了红晕,眼前出现虚影。
他扶着廊柱深呼吸,眼前出现了赴宴的场景,宾客们推杯换盏,言笑晏晏。舞姬扭着柳腰,媚眼如丝。
当真是纸醉金迷。
苏黎安走近书房时,小腹传来一阵阵异样感。
“苏大人。”
一道柔媚女声传入耳畔,炸裂了苏黎安的理智。
他冷目看过去,见一女子怯生生站在桌边,身段玲珑,容貌倾城。
他使劲甩甩头,身体不受控制地轻颤,“出去。”
沈枝愣住。
他让她出去?
这么说,他拒绝了。
沈枝心里松口气的同时,又替父亲担忧,父亲年事已高,受不得刑部的逼供。
她攥攥拳头,没有离开。
苏黎安支撑不住身体,朝桌子走去,侧眸看她,女子身上有股清雅淡香,勾缠着他的理智。
看他走路摇摇晃晃,沈枝下意识去扶,被他挥开。
“出去!”
沈枝不死心,作揖道:“请苏大人替景乡侯府鸣冤!”
苏黎安这才意识过来她是谁,强忍着身体的不适,应道:“本官会调查清楚这件事,沈小姐请回吧。”
沈枝心里一喜,“多谢大人!”
苏黎安不愧是刚正不阿的御史。
她这般想。
临走时,语气都轻松了几分,“那就拜托苏大人了。”
然而,男人却攥住了她的手腕。
沈枝不解地扭回头,当看清男人眼里的猩红,吓得手抖,“苏大人?”
苏黎安意识越来越模糊,身体越来越燥,只想找个地方纾解,当碰到她冰凉的手腕时,不自觉地喟叹一声。
声音含欲。
然后,将她一把搂进怀里。
沈枝惊慌失措:“苏大人,你做什么?”
苏黎安已经没了意识,反问的话脱口而出:“你不是自己送上门的么。”
沈枝被他前后的变化愕到,他刚刚那副道貌岸然的样子仅仅是装出来的?
可她的身体也不由得轻颤。
那杯茶......
*
屋外,苏豫优哉游哉摇着苏黎安的折扇,心想,那两人应该已经水乳相容,享受鱼水之欢了。
苏豫没觉得愧对沈枝,本来也是她自己送上来的。
只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稍许,苏黎安面色阴沉地走出来,当即给了苏豫一拳。
苏豫跌倒,手肘杵地,看着他,“你疯了?!”
苏黎安揪住他衣襟,又是一拳,“苏豫,你干的好事!”
闻言,苏豫推开他,“别得了便宜还卖瓜,做给谁看呢。”
苏黎安要被他气炸了,指着门口,“今天就滚。”
“成。”苏豫耸耸肩,没心没肺地笑,“记得对人家姑娘负责啊。”
苏黎安不理他,背手走进书房。
屋里散发着怪异的味道,他将窗子全部打开,见桌上放着茶壶,拿起来,为自己倒了一杯茶。
凉透的茶,不但没浇灭他的欲念,还助了一把火。
大有燎原之势,驱使他再次走向沈枝。
沈枝正弯腰拾起残破的衣裳,眼前一暗,见男人目光幽深,吓得浑身发抖,“你......”
苏黎安再次压住了她。
沈枝那时候恨透了这个男人。
*
事后,男人起身整理衣冠,眸光复杂地看她,烛火下,女子发丝凌乱,剪瞳含春,但这春色怎么看怎么凋敝。
她不情愿。
苏黎安平复着呼吸,“说说,要我怎么帮你?”
沈枝虽然有气,但碍于形势,不得不半遮半掩地跪在地上,“我父兄没有毒害二皇子,求苏大人替他们申冤。”
苏黎安走到塌边坐下,淡声道: “好说。”
沈枝离他远了,蹭着膝盖靠近他,恳求道:“家父年事已高,求苏大人帮忙通融一下,别给他上刑。”
苏黎安睥睨跪在地上的女子,昔日,这丫头飞扬跋扈,一身的锋芒,仗着美貌和家世,没把哪个男子放在过眼里,而今,折断羽翼的她,与教司坊里面的落魄贵女有何区别?
他倾身靠近她的脸。
沈枝以为他要亲自己,吓得躲开,又怕惹男人不快,只能闷声低下头。
男人的声音自头顶传来,“不上刑,怎么审讯?”
沈枝抬头。
苏黎安直起腰,不咸不淡道:“那不是为难刑部么。”
沈枝心慌。
苏黎安笑,“放心,无论是刑部、大理寺,还是都察院,都会秉公办理。”
沈枝的心彻底慌了。
他这是提了裤子不认账?
可除了这具身子,自己没有任何能拿来交换的筹码。
苏黎安站起身,“夜深了,没别的事,我让人先送你回去。”
沈枝跟着站起来,顾不得姣好身段春光外露,急急拉住男人手臂,“苏大人,我们事先讲好的!”
苏黎安看向她,一双长眸淬着满天星辰,语气却寒:“我们讲好什么了?”
沈枝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风月交易,有必要拿到台面上来谈么?
不都心知肚明么?
苏黎安凝睇着她的泪目,眸中的凛冽一瞬即逝,平和开口:“景乡侯和世子若与毒害皇子一案无干系,本官自会还他们一个公道,与你自荐枕席,无关。”
沈枝嗫嚅:“那你为何要......”
“为何要了你?”苏黎安懒懒眨眼,“若我说,我刚刚被人算计了,你信吗?”
沈枝咬紧下唇,显然是不信的。
苏黎安也不解释,低笑一声,忽然抬起左手,搭在她肩头,掌心之下,能清晰感受到女子在颤抖。
苏黎安换了一套说辞,话语里带着显而易见的讽刺,“我若不要你,三殿下得多失望啊。”
沈枝的心咯噔一下。
他说:“贺硕设局,你做饵,引我入瓮,过些日子,必然有人会弹劾我色令智昏、以权谋私,那我就应了他的局,看他究竟能折腾出多大的浪。”
贺硕的局......
沈枝的心被彻底撕裂。
父兄被困,自己又白白搭了进去......残酷的真相,会让不谙世事的少女一夜成长。
她狼狈地走出苏府,有种被权贵戏耍的耻辱感。
此刻,她恨透了贺硕,恨透了苏黎安,也恨透了无知的自己。
她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苏豫。
苏豫忍不住,露出了得逞的笑。
沈枝不知,这个雌雄莫辨的人心里在打什么算盘,也无心去想。
她茫然地走进夜色中。
没有尽头,亦无法回头。
不久后,贫无立锥的她病倒在京城的街角。
临死前方得知,苏黎安为景乡侯府洗脱了冤屈,真正的凶手是皇帝的胞妹、贺硕的皇姑——长公主贺影然。
一个与她兄长藕断丝连的女人。
沈枝虚弱地摇摇头,很想去见父亲,可她走不动了。
闭眼前,她想起苏黎安的话——
“景乡侯和世子若与毒害皇子一案无干系,本官自会还他们一个公道,与你自荐枕席,无关。”
是啊,此刻,她也这般希望。
若有来世,她不想再与苏黎安有任何瓜葛......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