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天荔月,焦金流石,到了夜里也不得半分清凉。
沈枝悠悠转醒,入目的是后罩房内奢华的装璜。
她头脑发胀,捂着额头,转眸之际,瞥见角几上摊开的老黄历。
鸣启三十一年,六月初三。
沈枝蓦地坐起身。
再看周遭,熟悉至极。
她趿拉上做工精良的绣鞋,推开窗,热浪扑面,赫然是暑天盛夏。
倏然,廊道内传来父亲沈伯崎的臭骂声:“小鳖龟,你又去哪里鬼混了?看老子不打断你的腿!”
府里吵闹不止,一如往昔。
沈枝又惊又喜,掐了下手臂,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
她回到了侯府出事前。
前世的记忆,如长河开闸,源源不断涌入脑海。
她胸口发闷,跌坐在玫瑰椅上。
铃铛端着青釉石榴槅走来,槅里盛着洗好的葡萄,献宝似的递给沈枝,“小姐,这是三皇子让奴婢拿给你的贡果。”
提起贺硕,沈枝眼眸转冷,捻起槅中的冰,“没胃口,丢了吧。”
“这是贡果......”
沈枝没在意,“铃铛,今夕何夕?”
铃铛歪头,“六月初三,小姐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沈枝长舒口气,彻底相信自己重生了。
既得重生,就不能坐以待毙,在秋风吹来前,一切还来得及。
这一世,她要护好自己的家人。
*
半月后。
曜灵西下,沈枝站在街市的地摊前,提起一对花灯,仔细打量着。
摊主走上前,“姑娘,这是鸳鸯灯,可送给心上人。”
沈枝指着上面的鸳鸯,“家兄说,邓木鸟对彼此不忠,不能长长久久。”
“......”摊主尴尬。
铃铛拉过沈枝,“小姐,世子爷说笑呢,别当真。”
沈枝:“可哥哥说,他就是邓木鸟,你看他换了多少...伴儿了。”
女人两字,沈枝不好意思讲出口。
铃铛撇撇嘴,“世子爷哪里是邓木鸟,他分明就是花心萝卜。”
仆人碎嘴,时常讲主子的是非,沈枝见怪不怪,但为了维护长兄的形象,还是假意瞪眼,“嗯?”
铃铛笑嘻嘻,“奴婢嘴瓢,小姐莫怪。”
沈枝像个小古板,背手走向人群,“外人怎么说哥哥都成,家人不准说。”
小姐把自己当家人,铃铛窃喜,欢快地跟上,“小姐要去哪儿?”
“湖边。”沈枝还想着那对鸳鸯灯,随口寻个理由,“湖边黑不隆冬的,看不清路,你去把那对花灯买下来。”
“......”
*
沈枝提着鸳鸯花灯,走在檀栾陌柳的小径上,步履轻快,腰间的流苏宫绦随风摇曳。
抵达湖边,她望着泛舟游湖的才子佳人,心生向往。
可前世与苏黎安“痴缠”的记忆盘桓心头,有些败兴。
她坐在岸边,任夜风吹乱长发。
游湖的人们纷纷投来目光,这女子一身红衣,绝美惊艳,似霍乱人间的狐媚,但她眉眼温和,气质如兰,一看便是世家养出的娇贵人儿。
这时,一叶兰桡缓缓而来。
兰桡之上,一名男子迎风站立,伴着月光,像从云端来。
他身侧的扈从背着箱笼,手摇木浆,划向岸边。
沈枝心头一紧。
苏黎安!
她站起身,想走,却迟了一步。
兰桡抵岸,苏黎安瞧见沈枝,长眸微动,“沈小姐怎会在此?”
沈枝攥紧袖中的手,淡淡回答:“天热,来湖边透透气。”
苏黎安点点头,没再多言,碍于礼数,想等她离开再走,却发现她手里提着一对鸳鸯花灯。
他挑眉,“沈小姐在等哪位郎君?”
沈枝听出一丝嘲讽,也或许是太过敏感。
她回眸,“关苏大人何事?”
恰有微风吹过,将他们的发缠绕在一起。
苏黎安捋了一下墨发,不小心抓到她的头发,沈枝当即恼怒,抽出腰间长鞭甩了出去。
苏黎安眼疾手快,顺着鞭子挥来的方向,徒手抓住鞭身,往自己身边一扯。
沈枝不受控制地撞了过去。
苏黎安侧身避开,与此同时松开鞭子,眼睁睁看着娇花差点落进湖水里。
沈枝稳住身形,侧眸眄视他。
铃铛赶忙过去扶她,“小姐没事吧?”
铃铛心里纳闷,小姐平日里待人温和,怎会对苏大人如此苛刻?
苏黎安的扈从瞪大眼睛,护在主子面前,“好端端的,姑娘为何平白无故出手打人?!”
平日里,谁敢动他家主子啊??
沈枝抿唇不回答。
也不知怎么回答。
刚刚失了气度,不过是由于前世的恩怨罢了。
苏黎安眼中带着审视,手握折扇,轻轻推开扈从,看向沈枝,“在下得罪过沈小姐?”
沈枝避开他的视线,他的眼睛太过深邃,像藏了万千秘辛的海洋,被卷进去,恐不能全身而退。
此人狡猾善变,不是她能轻易招惹的,见此人,最好避让之。
“铃铛,我们走。”她淡淡出声,越过苏黎安,快步走向街市。
苏黎安回头凝视,微微眯了一下眸,瞥见她遗落的一盏花灯,弯腰拾起。
*
沈枝步履极快,铃铛在后头紧赶慢赶,“小姐等等奴婢。”
沈枝没有放慢脚步,兀自走进漆黑的巷子,唯有手里的花灯燃着光亮。
她蹲下来,双臂环住自己,握紧了双手。
铃铛寻到她时,吓了一跳,小姐怎会在这里偷偷哭鼻子?
“小姐,你怎么了?”铃铛蹲在她身边,伸手抱住她,“能跟奴婢说说吗?”
沈枝回抱住铃铛,眼泪止也止不住。
*
进门时,沈枝遇见自己的长兄,景乡侯世子沈叹。
沈叹一身酒气,走路歪斜。
沈枝蹙眉,“哥哥又去哪里逍遥了?”
沈叹使劲揉眼,认出妹妹,双手扣在她肩上,“赶巧了,哥有事儿跟你讲。”
“......”
沈叹甩甩发胀的头,“哥跟你说,皇室无良人,你可不能嫁给贺硕。”
沈枝点头,“哥哥说的是。”
沈叹拎起酒壶,仰头灌酒,凑近妹妹,“暖暖怎么哭了?”
沈枝笑道:“没有呀。”
沈叹用指腹揩了下她红彤彤的眼尾,看向铃铛,“谁欺负我家暖暖了?老子要削了那人的脑袋!”
铃铛没敢吱声。
沈枝心里一暖。
沈叹看向沈枝,“贺硕若敢逼你,哥替你揍他!”
“哥哥。”沈枝喊他。
沈叹困得眼皮打架,“嗯?”
沈枝轻声而郑重道:“正如哥哥所言,皇室无良人,哥哥莫再纠结过往,要对大嫂好一点。”
说完,弯弯嘴角,率先走进府中。
沈叹眉头紧皱,渐渐压下嘴角的弧度。
后罩房内,铃铛提着热水进来,“小姐可以沐浴了。”
沈枝绕到屏风后,脱去外衫,跨进浴桶,坐在里面,露出莹润的双肩。
铃铛往浴桶里洒花瓣,“奴婢去外面守着,小姐别睡着了。”
“嗯。”沈枝趴在浴桶沿上,长发披散在后背,遮挡了几许春光。
铃铛带上门,刚转身,就见沈叹立在面前,她吓了一跳,“我说世子爷,大晚上的,你这是作甚?”
沈叹:“暖暖怎么了?”
他与沈枝为正夫人裴氏所出,感情甚笃,见沈枝偷哭,放不下心。
铃铛:“世子爷没醉?”
沈叹臭屁道:“爷的酒量,会轻易醉?”
铃铛竖起大拇指,“爷牛。”
“别废话,小姐到底有什么心事?”
铃铛也不知,瞎猜道:“可能跟三皇子闹了别扭,今儿侯爷问小姐想不想嫁给三皇子,小姐一口回绝了。”
“回绝的好!”
沈叹乐了,他是一丁点儿也看不上贺硕,同时,心里开始合计妹妹的婚事。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