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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阳剪影(一)

    紧赶慢赶, 还没到海边渔村时天已大黑。山间小路上, 唯有他们一辆马车在前行。远处可见村庄的点点灯火,眼见着天越来越黑,应王似乎并没有赶着去村庄投宿的意思,决定今日露宿。

    “想当年, 我和楚天行常赶夜路。露宿野外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天为被地为床还能看见满天的星斗,好怀念哪!”

    出门在外行走江湖,要是连露宿荒郊野外的经历都没有, 根本没脸说自己是混过江湖在江湖中摸爬打滚过。

    有马车, 其实倒不用真的睡在野地上。

    几人分吃了干粮, 是在前一个镇子买的饹饼和打包的烧鸡。饹饼还未冷硬,烧鸡也还冒着热气。他们一边吃, 一边听应王说起一些早前的趣事。说到眼下他们所处的地方,他似乎想起了一件往事。

    “这个地方名再往前去有一个小村子,那个村子名叫小江村。村子里的男人大多都以赶海为生, 靠海吃饭有去无回是常有的事。村子里寡妇多,老人少,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颜欢欢乖巧问道。

    应王叹息,“那是因为老人一旦做不动活了,就会被送到山上。眼下天黑你们看不见, 如果是白天你们就能看到山里面有许多像垒房子一样的坟墓。这种坟墓在初建时是未封的,老人们住进去后晚辈们每天会去送饭。送一回添一砖石,直到完全封住, 俗称活人坟。”

    三人之中,唯有颜欢欢一人震惊。

    “要是封住的时候里面的老人还活着…”

    “无论生死,照封不误。”

    太残忍了,太不人道了。

    颜欢欢望向黑暗中的山林,黑夜中的山林像隐藏着无数的妖魔鬼怪。想到这样令人发指的习俗,不由得不寒而栗。那些老人是怀着怎么样的心情上山,又怀着怎么样的心情看到自己的儿孙每天过来送饭的时候封一块砖石。

    或许是祖祖辈辈都如此,他们早已麻木了。

    “那么这山上,是不是还有未封完的活人坟?”她问。

    “应该是有的。”

    她从马车上下来,道:“我们现在就去把那些活人坟给扒了,把那些老人救出来。”

    “然后呢?”仲庭问,“谁来收容那些老人?你我可以做一时,但过后呢?官府不会接手,那些老人的子孙也不愿收,他们又将何去何从?你可知为何会有这样习俗,那是因为粮食短缺,许多年前有的老人想给子孙减轻负担自愿上山,渐渐演变成今日的活人坟。”

    她很难过,“难道我们就什么都不做吗?老前辈,您是王爷。您在嬴国绝对有话语权,您为什么不发话废除这种陋习?”

    “许多年以前,我和楚天行也试图改变过这些人的命运。此地离重阳山不远,楚天行曾想着带领这一方百姓致富,让他们衣食无忧不再弃养老人。然而阻力重重,一方面来自于他们根深蒂固的思维,另一方面来自于人性之恶。当这种恶变得习以为常,所有人都觉得理所当然。破坏这种恶,就等于和他们做对。我们努力过后心灰意冷,只能作罢。”

    颜欢欢满腔的热血慢慢冷却,人心最是难算。那个楚圣主和老前辈都无能为力的事情,她又能怎么办?

    难道真的什么都不做吗?

    “我还是想试一试…”

    “欢丫头,我知道你心肠好。你所看到的只是这小江村,你可知嬴国有多少地方存在这样的习俗?”

    “老前辈,别的地方我管不着。我只管我看得见的。如果让我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做,我的良心不会允许。”

    她不想当英雄,也不想要做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但是在她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事情,她无法做到无动于衷。她所受的教育不能容忍她漠视生命,她的良心不允许她对这样的人伦惨剧熟视无睹。

    “我想上山去看一看,如果遇到还活着的老人,我们就帮一帮,好不好?”

    应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活到他这个岁数真是什么都看开了。正是因为看得太开,有时候就会显得冷漠。曾忆起当年,他也是热血恣意的少年郎,路见不平时也会拔刀相助。

    “好,我们去看看,能帮就帮。”

    他们两人达成一致,仲庭没有不依的道理。夜黑风高,山路崎岖。几人没有点火把摸黑上山,山风呜咽如泣如诉。

    一路行来,遇到不少坟包。一座座隐在夜色中,没有一丝人气。她一个个查看,都是全封好的坟包,有些年岁久远。几乎寻遍整个山头,也没有见一座未封完的坟包,想来最近并没有老人上山。

    突然他们听到动静,似乎有人上山了。

    几人躲在暗处,看着一道人影同样是摸黑上山。那人影走走停停,在不远处的一座有些年岁的坟包停下来。轻轻地扒开一块砖,然后把什么东西往里面递。

    “爷,最近可能又不太平了,前些日子出海的人都没有回来。”

    坟包里传来苍老的声音,“是不是仙山那边出事了?”

    “阿爸也是这么想的,前几天还有人看到仙山的人在附近转悠。”

    “好娃,你告诉你阿爸,这几天哪儿也不要去,就好好搁家里呆着。”

    人影应了一声,左右看看然后又悄悄地下山。躲在暗处的几人相互交流着眼神,很显然那座坟包里面的人住在里面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他的家人在坟被封闭后还偷偷来给他送食物,可见这样的习俗之下,还是有孝义之人存在,还有人没有被麻木。

    几人过去,应王凑近墓碑仔细看上面的碑文。

    夜太深,他夜视的眼力又大不如前,看来看去都看不清楚。仲庭划开火折子,火折子的光打在墓碑之上。

    应王从上往下看着,突然抚着胡须沉思起来。

    “江如海,这不是大浪的名字吗?”他叩击着坟包,“大浪,里面是你吗?我是你应大哥啊!”

    里面传来苍老的声音,“谁…应大哥?真的是应大哥吗?”

    江如海在里面抽开那块活动的坟砖,似乎很想努力看清楚外面的人。可惜他看不见外面的人,外面的人也看不清他。

    “大浪,是我。你看看,除了我谁还有这么白的头发。”

    “是…是应大哥,我听得出来声音…这么多年了,应大哥你还活着,真好…真好啊…”

    “你也还活着,都好,都好。”

    颜欢欢心下一酸,人之暮年,能活着就好。

    应王把耳朵贴在坟砖上,佝偻的身形就是一个普通的老头。那白发在夜色中最亮眼,灰灰白白的让人心酸。

    “大海,你在里面多少年了?”

    “有四年多了,年纪大了腿脚越来越不好。和我前后脚上山的都成了一把白骨,也是儿孙们孝顺,天天背着人来给我送吃的,我这才苟延残喘活到今天。”

    海边湿气大,常年出海的人几乎个个都有严重的风湿。年纪一大腿脚就不行了,不能帮衬家里反而成了儿孙们的累赘,这也是为什么附近会有活人坟的习俗。

    “我这就把你弄出来。”应王道。

    “别…老哥哥,我都是入了黄土的人,也不能连累儿孙们受人埋怨。早几年我还在家里时,村子里就说闲话。我那儿子也是没有法子才把我送上山的,苟活了这几年,什么都值了。听老哥哥的声音,身体还硬朗着。这就好啊,万事难买老来好。几十年不见,我还以为老哥哥早就不在了…我能出去,我那些儿孙都是好的…”

    那和坟墓一体的墓碑缓缓推开,一个蜷着腿的老人慢慢挪出来。“我这里面暖和着呢,稻草被褥都有。我这一片都是老坟,夜深的时候瞅着没有活人,我就出来透个气,我那儿子有时也会来和我做个伴说说话。隔上一段时间,我还可以换一身衣服。比起那些人来,我该知足了…”

    两个老人见面,眼神可能都是不太好,你瞅着我,我瞅着你,依稀能认出彼此的样子。应王抚着胡须,道:“记得那年我们分开时,你还是个年纪轻轻的小伙子。一眨眼这么多年,你都老成这样了。有时候活得太老,自己也觉得难过。见识的人都不在人世了,许多人都是见一面少一面。”

    “可不是,活一天算一天吧。老天爷不把咱这条命收走,可能是想让咱多看看多听听。就比如今天,我还能再见到老哥哥。”

    四周都是坟茔,一想到这里面埋葬的很多尸骨都是活活闷死饿死的,颜欢欢的心就像要裂开一般。几乎不用细思,她都能体会那种绝望。

    而这种绝望,还将要一直延续下去。

    “老前辈,这种不人道的习俗必须要废除!”

    “叹!”应王叹息,“说穿了是人心,不好废啊!”

    人心之恶,犹如关在密室中的魔鬼。一旦被放了出来,光明正大行走在天地之间,魔鬼也有了人的模样披上了人的皮。

    流传了几百年的习俗,不是那么容易废除的。当年他和楚天行就曾经尝试过,什么帮附近的渔民建立卖渔货的组织,希望大家的日子都过好了会善待老人。然而并没有什么用,该弃养的依旧弃养,不愿弃养的反倒成了众矢之的。

    江如海长长叹气,“是啊,当年你和楚大哥费了那么多的心血,最后还是没能成功,确实不好废啊。几百年都这么过来了,人人都如此,也就没什么好害怕的。”

    既然人人都如此,那么人人都会有老的一天。她就不信,那些不支持的人他们就不会老,他们老了就不被自己的儿孙送上山来等死。

    “没什么不好废的,不愿赡养老人嫌老人是累赘的人,我相信绝不是大数人。这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情,每个结果都不可能如每一个人的意。与其纠结思量,不如一刀切它个齐齐整整。这种罔顾人伦的习俗,就应该暴力废除!”

    仲庭跟着道:“我赞成欢欢的主意,暴力废除。”

    应王沉思,“暴力?或许这不失为最好的办法。当年我们就是顾忌所有人的想法,总是力求一个最完美的解决办法…好,就这么办!”

    江如海震惊,“老哥哥,你…你们要做什么?”

    “我们啊,要把这活人葬的风俗给废了!”

    “你…老哥哥…你们是官府的人?”

    应王点头,“算是吧,我是嬴氏皇族的人。大浪啊,你放心。老哥哥这次无论如何,也要在临死之前把这件事情给办了!”

    皇族的人?

    江如海感觉自己在做梦,当年他还是一个渔夫,有幸认识两位老大哥。两位大哥告诉他,他们是仙山的人。两位大哥有心想帮扶他们小渔村,不想最后遗憾收场。

    “应大哥,真的可以吗?说实话,没有人想死…你看看我都这样了,还一天天的舍不得去死。能活着,谁想死啊…我还想多晒晒太阳,多看看自己的小重孙子…”

    “啥也别说了,咱们这就回小江村,去你家!”

    应王的话,又让江如海心生怯意,“我…我就先不回去了,免得给孩子们添麻烦…他们这几年为了照顾我,风雨无阻的…我不能害他们…”

    “大浪你这小子,你居然不相信我!”

    “我…相信应大哥,可是我还是不跟你们回去…”

    应王急了,“大浪,我告诉你,这次我嬴天要是不把这事给了结了,我就不姓嬴!你放心,我好歹是个王爷,皇帝老子都是我的孙子!”

    江如海吓了一跳,“老…老哥哥,你说的是真的,皇帝都是你的孙子…你不会是哄我开心吧?我今天晚上是不是在做梦,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阎王爷是不是派你们来接我的?”

    他抬头看看天,又看看眼前的人影,嘀嘀咕咕起来,“这没有月亮的,也看不到影子,你们不会是鬼吧?”

    “鬼你个头,你才是鬼!”应王气呼呼,对仲庭道:“仲小子,你来背他。这大半夜的,他还怀疑我们是鬼,我还怀疑他是鬼呢。真有意思!”

    江如海到底被自己的私心点了上风,但凡能活着没有人愿意去死,若能活在阳光下,谁会活在黑夜中像个鬼一样。

    小江村离得不远,不到半个时辰就到了。

    村子里一片漆黑,村民们都已入睡。幸好江如海的家就是村子最边上,否则一入村必是惊动狗叫无数。

    颜欢欢去敲门,好半天都有人打着哈欠来开门。开门的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看样子应该是江如海的儿子。

    “谁啊?”

    “阿力,是爹啊。”

    叫阿力的男子吓得一个哆嗦,摔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