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留下？”
宋霖希十分委屈，他好不容易熬到可以收工，为什么还要留下？
沈慕泽转过身，眼神晦涩不明地看着路尚。
“leon，跟你也有关，你也留一下。”路尚还没从工作状态中出来，说话语气十分严肃，边看着手里的剧本边指着保姆车的方向，“车里说。”
听见沈慕泽也一起，宋霖希稍微松了一口气。但路尚为什么特意找他？他就是个龙套，一共就一场戏，台词不超过十句，主要还都在做菜和上菜。
“沈哥，”上车前宋霖希抓了抓沈慕泽的外套口袋，“一般导演半夜留下龙套演员，会发生什么事？”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他在思考着上车后要以什么态度面对路尚。
沈慕泽低头看了看他，帮他把连帽衫的帽子摘下来：“没关系，上车吧。”
有了沈慕泽在身边，宋霖希没那么紧张，吸了口气跨上了车。
车里温暖宽敞，足够三人面对面坐着。
路尚开门见山把两套本子递给他们：“我让编剧把深夜餐吧的戏改了。”
“改……改了？”
宋霖希懵逼地接过新剧本，他没有过进组的经验，不知道剧本还能临时修改。对他来说，这就好比食材已经下锅，客人突然说要换菜。
但在特殊情况下，临时换菜也是有的，这么一想，临时改剧本他好像……也能接受了。
他转头见沈慕泽已经认真地在看剧本，回过神来也飞快地翻开了手上的本子。
但看了之后，被吓到。
这哪是改戏？简直就是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剧本啊！加戏加得未免太多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带资进组呢。
“路导，这些……这些是我的戏？”
“对。之前你这这个角色太单薄，就是个工具人。”路尚眼睛里布满血丝，但一点都没有疲惫感，“不过来到这里之后，我突然有了新的灵感。你这个角色……可塑性很强，值得好好挖掘。”
宋霖希尴尬得不知如何回答。眼下这个改过的剧本，几乎把他的角色从龙套拉到了男配的位置。
“宋宋，你怎么想？”
沈慕泽合上剧本，询问般地看向他。
“我……”宋霖希盯着剧本，内心纠结，“我不知道……”
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胜任，毕竟角色的改动太大，难度大大提高，他根本没有信心。
“不知道？”路尚眼神敛起，上半身向后靠了靠，打量着宋霖希，“你为什么接这部戏。”
换成其他的新人，这就是求之不得。第一部作品就遇上这种等级的团队，导演还说要给加戏，简直是幸运之神眷顾，一步登天说的大概就是这种。路尚觉得，没有人会拒绝，甚至没有人会犹豫。
“因为沈哥。”宋霖希真诚地看着他，一点都不装地地说出了实话。他的确是因为沈慕泽会来才来的。
路尚愣了几秒，几乎被气笑，然后把皮球踢给沈慕泽。
“leon，跟你来的，你说怎么办？”
“不着急，宋宋，你可以想一想。”沈慕泽看出了宋霖希的犹豫，把剧本放下。
又对路尚说：“我们需要点时间。”
这一次的剧本改动，不仅把宋霖希的戏改了，沈慕泽这边也多出了很多互动，整个人设都不一样了。
“可以，”路尚看了看表，伸了个懒腰，“给你们一天时间好好磨合一下。”
*
跟路尚的谈话结束后，天已经蒙蒙亮。宋霖希下车后心事重重，睡意全无。晨风冷飕飕的，反而把他吹得更清醒了。
沈慕泽从身后走上来，给他拉上帽子。
“沈哥，我不冷，”他转过身，把手里握了一晚上的杏仁露递过去，“快喝吧，再不喝都凉了。”
沈慕泽接过保温壶拧开盖子又交回去：“你先喝。”
这会儿肚子有点饿的宋霖希没推脱，接过来喝了一大口，又热又甜。
“好喝，沈哥，你快喝。”
沈慕泽笑了笑，接着杯子也喝了一口，特别暖心。
“宋宋，饿了吗？”
宋霖希点头：“饿了。”
“那我们去吃早餐。”沈慕泽边盖杯子边说。
“早餐送来了吗？”
“我们去镇上早市。”
“早市？人太多了吧？”宋霖希知道沈慕泽一般不去这种公共场所，太显眼了。
“没事，现在还早。”
小镇上的人起得早，早市出摊都特别早。五点半他们来到市场时，小贩已经出摊了。这个小镇离c市不远，也临海，以渔业为主，最近才发展起旅游业务。
早餐摊主见了两个外地的年轻人，还戴着口罩，觉得新鲜，热情招呼：“小伙子来玩的啊？要吃点什么？吃饱了才有力气玩。我们这里米粉很好吃的，地方特色，不吃不算来过。”
平时提到吃的，宋霖希肯定是最积极的，但今天沈慕泽抢了先。
“老板，我能看看你们都有什么吗？”
“可以可以，随便看，海鲜的猪肉的，汤的腌的我这里都有。”
“沈哥？”
宋霖希奇怪地看着起身往灶台走的沈慕泽，也要跟着起身，被沈慕泽按回了椅子上。
“坐着喝点热茶休息一下，今天你不用管了。”
露天的早餐摊子，此时刚出摊，还没有别的客人。宋霖希坐在最边上的桌子旁，看着沈慕泽跟老板走到灶台前，以为他只是去点菜。
但沈慕泽却是要去亲自下厨。
跟老板说几句话后，沈慕泽洗了手，干净利落地选了几种食材，然后直接在案板上切起肉来。切完了肉，又到炉子旁开火，用大漏勺烫粉。
从宋霖希的角度看过去，沈慕泽好看侧脸在缓缓升起的白烟里，多了一层仙气。
仿佛《天堂烟火气》的男主又出现了。
几分钟后，沈慕泽端来了挂着猪骨浓汤的米粉，热气腾腾，特别适合冬天的早晨。
“海鲜和猪肉我都放一起了，”沈慕泽将陶瓷大碗从餐盘里端出，轻放到宋霖希面前，“按你爱的口味调的，没放味精。”
坐下后，沈慕泽又给他递上餐具：“汤是大骨熬的，我看过了，老板的食材很新鲜，放心吃。”
米粉里加的菜码都是宋霖希平时最爱的剁辣椒、酸豆角、萝卜条，一看就让人流口水。
宋霖希有些吃惊，往常这些事都是他做的，没想到沈慕泽留心记下了。
“沈哥，谢谢你。”他接过沈慕泽手里的餐具，下意识抿了抿嘴。
“快吃。”
这碗汤粉宋霖希吃得很暖，高汤浓郁，米粉细滑，嫩猪肉带着油但肥而不腻，海鲜把汤味提鲜到了另一个层次。还有各种他最爱的菜码，沈慕泽加的量不多不少，恰到好处。
最重要的是，吃饱之后刚刚的那一点惆怅一扫而光。
“沈哥，好好吃啊，你怎么做得这么熟练？”
“老板的食材好，我只是配了一下。”沈慕泽看着他恢复气色的脸，安心了不少。
宋霖希手里还端着比脸大的碗，看着沈慕泽：“不是。你别谦虚了，你学什么都快，做什么都厉害。”
沈慕泽看着他吞下了最后一口汤，抽了张纸巾给他，“我们宋宋身上那么多闪光点，我只是照葫芦画瓢学一学。”
宋霖希望着晨光中的沈慕泽，鼻子突然有点酸，于是吸了吸鼻子。
“沈哥，你是不是担心我不能胜任新剧本？做吃的来安慰我。”
沈慕泽笑得暖：“没有，我相信你可以。但是如果你不想，公司可以拒绝。”
按照沈慕泽工作室和天漫的咖位，的确可以做到，但这其中有多复杂多麻烦，宋霖希在这些天已经看明白了。何况他觉得更重要的是另一个问题。
“沈哥，你觉得改过的剧本，怎么样？”
沈慕泽看着他，猜出了他想说什么，但没有马上答话，他不想给宋霖希压力。
但宋霖希从他眼神中看出来了：“你也觉得改过的更好是不是？”
刚刚读到新剧本时，宋霖希就发现是真的比原版好。只要演技不拖垮，对主角的人设和对剧情来说，都是加分项。
“沈哥，我想试试。”宋霖希盯着远处看了一会儿，眼中迷雾渐渐散去，“我一定努力做到最好。”
就在两小时前，他是犹豫不决的。戏是好戏，但他对自己能力很怀疑。不过现在，他决定去努力一把。
做了这么久的准备，他觉得自己已经是这个角色了。现在角色的要经历一些新的旅程，那他也得一起经历。
当时沈慕泽让他给人物写小传，出身家庭、人物背景、社会经历……连从小到大爱吃的食物他都设计好了。写了小几万字后，宋霖希突然就融入了这个角色。
还有一个原因，他也是刚刚才意识到的。
沈慕泽这么闪闪发亮，却依旧如赤子一般拼尽全力奔向那团光，他也想努力再靠近他一点。
他从小就容易被追逐太阳的人吸引，所以当年第一次在黑夜里看见萤火虫时，才会万分兴奋地循着光爬上树去。
哪怕最后留下了童年阴影，也从没有后悔追着萤火虫的那一晚。
*
一整天，路尚都在拍别的演员，沈慕泽带着宋霖希去了深夜餐吧的取景地。
地方在小镇准备开发的游客街，那是一条保留了古色古香风格的商业街。路尚找的这个场景很别致，是一间老式建筑改造而成的，不仅是餐吧，还是个小酒馆。
宋霖希花了一上午的时间，将餐吧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了解布局和细节，包括厨房和仓库都不放过。
沈慕泽告诉过他，想要入戏，就要在镜头拍不到的地方做足功课。
小镇长大的年轻人，子承父业继承餐吧，所以这里对他来说不仅仅是生意，也是从小到大玩耍吃饭的地方，是他的家。对自己的家，自然是要亲历亲为、事无巨细地打理。
宋霖希做完这些事后，终于有一点感觉了。
*
第二天他六点就到了场地，煮了一锅云吞面。在他写的人物小传里，餐吧老板每天开门营业前，都会先吃一碗云吞面，这是从小养成的习惯。
沈慕泽饰演的男主叫齐加，而宋霖希的这角色，在原剧本里根本没有给出全名。但改版之后，他叫于宁。
最初的剧本里，逃犯人格的齐加只是来吃了一顿宵夜，于宁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但疑心过重的齐加认为于宁认出了他，并且报了警，冲冲忙忙又逃了出去，继续他永无止境的“逃犯生涯”。
这个人格永远在路上，他不信任任何人，需要用逃跑给自己制造短暂的安全感。
不过在新剧本里，这一部分变了。
齐加发现于宁做的食物有他小时候家乡的味道，唤起了他童年的记忆，能带来内心平静。他在小镇住了下来，甚至来到了店里给于宁免费帮工。渐渐地，他产生了独占欲。
他不愿意别人跟他分享于宁的手艺，于是把于宁软|禁了。最终街坊发现异常，报了警。警察找上门时，齐加想跟于宁同归于尽，但最后一刻还是放过了于宁，缴械投降。
前边的拍摄还算顺利，宋霖希的入戏程度让路尚出乎意料地满意。
但当于宁看见齐加拿出匕首那一场关键的戏时，镜头的重点主要在宋霖希脸部的特写。
路尚喊了几遍“卡”，怎么看都直摇头。
“宋霖希，你的恐惧呢？你这个情绪不对。”
普通人看见对方突然拿出匕首，肯定是惊恐。沈慕泽是一个很能给对手带情绪的好演员，宋霖希刚刚跟着他的阴鸷的眼神，真的感到了惊恐。
但即使沈慕泽一直在带他的情绪，但还是差点什么。他觉得是自己不会传达，所以没表现好。
路尚变得越来越焦躁，说话也越来越重，但一直到中午，这一条还是没能过去。
在午饭时间，宋霖希也吃不下，垂头丧气地坐在休息室。
听见开门的动静时，他回头看见沈慕泽手里拿着盒饭走了进来。
“沈哥，”他像考试失败的学生一样泄气，“我心里害怕了，可是表现不出来。”
沈慕泽笑了笑在他身边坐下，把盒饭放在桌上，打开餐具盒。
“路尚是一个很吹毛求疵的人，你以为大家为什么怕他？”
“为什么？”
沈慕泽盒子里的筷子拿出来，放到宋霖希手里：“因为在他眼里，对所有演员一视同仁，不管你是不是新人，有没有经验，他都用最高的标准来要求。”
宋霖希品了品，觉得有道理。就像食客去餐厅吃饭，不会以厨师的经验来改变判定食物味道的标准，好吃就是好吃，不好吃就是不好吃。
“所以沈哥，如果按照你的标准……这场戏要怎么演？”
“宋宋，你的表演很有天赋，你不是表达的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
“你边吃我边跟你说。”沈慕泽把饭盒交到他手上。
宋霖希怕他不说，立刻拿起筷子开始吃饭。
“恐惧的原型，大体能分为四种。第一种是害怕失去自我。第二种是害怕分离、害怕寂寞。第三种是害怕改变和消逝。第四种是害怕既定的事实。”
宋霖希嘴巴停了下了，点了点头，表示听懂了。
“那你现在想想，你刚刚的恐惧是哪一种？”
宋霖希咬了咬筷子，认真思考后回答：“第三种。”
“为什么是第三种？”
“看见匕首害怕，怕被伤害。”
沈慕泽点了点头：“没错，这是第一层。一般在表演中做到这一层就可以了。但是路尚不是一般人，他总能够看见一些别人忽略的细节。虽然别人看来一样，但他过不了自己心里那关。”
“啊？”刚捋顺了一些的宋霖希又懵了，“这什么意思？”
“你怕匕首，但是看见陌生人掏出匕首，和看见你熟悉信任的人掏出匕首，这两者的区别，就是更深层的细节。”
宋霖希闭着眼代入了一下，突然领悟了。
“第二种！是第三种加上第二种？”
突然发现熟悉的人变成自己不认识的样子，那种惊恐中，很快就会同时流露出心痛。
他睁眼看着沈慕泽，像学生一样等待老师的评卷。
但沈慕泽没说话，视线移开了。
“沈哥，我说得不对吗？”
“宋宋，”他语气变得有些微妙，“如果有一天我对你掏出匕首呢？”
宋霖希光是听着他的语气就脑补了这个可怕的场景，不禁脊背发寒。
“不要……”宋霖希差点被自己的脑补吓哭
沈慕泽瞬间恢复了正常，温柔地拍了拍他的脑袋：“宋宋不怕，都是演的。但一会儿你记得刚刚那种感觉就没错了。”
“沈哥，”宋霖希抓下他拍着自己脑袋的手，一脸崇拜，“你是我的神，我好爱你。”
沈慕泽没什么表情地抽回手：“快吃饭。”
*
在沈慕泽的点拨下，宋霖希下午一条就过了。路尚看完屏幕后，向沈慕泽投去赞许的目光。
“leon，还是你有办法。”他不得不承认，沈慕泽有时候比他更适合当导演。
就在宋霖希以为今天能顺利结束时，路尚又对一场戏提出了要求。
但这一次不是对宋霖希，而是对沈慕泽的要求。
是那场齐加看见于宁在店里招待别的客人，用心给人烹调食物时，终于发现了自己扭曲的情感——独占欲。
三人一起盯着摄像机看了好几遍，宋霖希真的觉得挑不出任何毛病，但路尚一直摇头。
“leon，你这个地方……嘶——”路尚皱着眉头，紧闭着眼，顿了顿，似乎在找什么词。
半晌，他睁开眼看着沈慕泽：“你懂我的意思吗？”
在一旁的宋霖希：“……”
沈慕泽没有马上接话，而是又盯着屏幕看了一遍。
“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路尚指着屏幕，“你知道什么是独占欲吗？这里——你的眼神不够，还要再多给一点。”
沈慕泽想了想，不同意：“再多就过了，这个时候齐加刚意识到自己的心理变化。”
“对！对！就是这个转折点，对于宁的独占欲，欲|望要带出来。”
路尚双手响亮地拍了一下，宋霖希被吓了一跳。
沈慕泽纠正他；“准确来说，是对于宁做的食物所产生的独占欲。”
“no！nononono！”路尚声音提高了八度，语气渐渐激动，片场所有人都看向了他。
“leon，你错了！不是对食物，而是对于宁这个人有独占欲。”
作者有话要说： 1、恐惧的四种原型参考自弗里兹·李曼的《直面内心的恐惧》
2、今天的更新如此粗长，我夸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