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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意外

    太阳升起来,草木上那一层薄薄的白霜便化了,欺霜院里头的那一丛蔫蔫的虎刺梅经日光一照,也打起精神来。

    锦秋捧着个紫铜雕花手炉在前头走,一面走一面张望,见着四下无人这才停步在那虎刺梅丛中。锦秋身后跟着红螺,她捧着个盛满楮钱的铜盆,这便也搁下来了。

    “红螺,你到那亭子里去,”锦秋吩咐道。她昨日做了关于母亲的梦后,便觉着要给母亲烧个纸才好。

    母亲是被休弃之人,排位不在宋家祠堂里,每年忌日锦秋都瞒着众人在汀兰园给她烧纸。但前几日来这欺霜院见了这儿的虎刺梅开得好,便觉着在这儿烧纸或许更得母亲心意,毕竟她昨日坐在自己床前时,不还穿着个刺瑶池牡丹的长裙么?可见是喜欢花儿的。

    红螺被支开后,偌大一个园子也就只有她一人了,她这便点起火折子,往那盆里一放,火盆里的纸钱倏地燃了起来,深色的火焰蹿高了,像是昨日那一袭红裙。

    锦秋蹲下身来,整个人都被半人高的虎刺梅埋没了。她双手合十,闭上眼,道:“娘,女儿不孝,每年祭日才给您烧纸,昨儿您回来看我,是这么些年您第一次来,怎么也不多坐一会儿?至于我与表哥的事儿,娘,您会体谅女儿的罢?”

    园子里,一株冬青树后站着的鸣夏叽叽喳喳地说着话。周劭背着手立在一旁,眺望汀兰院的方向,目光收回来时恰望见花丛里一缕黑烟升起来,还有不远处亭子里的红螺,他立即便猜到了什么。

    “宋二小姐,本王想独自走一走,”周劭面无表情地觑了一眼鸣夏,摆手道。若旁人做这一手势还罢了,周劭这样矜贵的气度,一摆手,怎么看都觉着像是在挥退下人。正说得兴起的鸣夏面色僵住了,心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地朝他蹲了蹲身便退下了。

    周劭信步往虎刺梅丛去。

    锦秋说到动情处,眼泪就止不住了,细碎的啜泣声随风飘过去,飘进周劭的耳朵。

    周劭停下步子,心也跟着这啜泣一颤一颤的,想了一想,终是不好上前打搅,转身欲走。

    “啊!”花丛里头,锦秋突然尖叫一声蹿起来。

    她方才没留意,斗篷的帽沿上那一团鹅绒被一块随风飘起的还带着火星子的纸片燃着了,鹅绒被火一燎,烧起来尤其快。

    风刮得越发来劲了,帽沿连着肩头被燎了一大块,眼看就要烧着头发了。锦秋双手捉着那系带,却怎么也解不开,她急得跺脚,干脆也不解了,就直接扒拉,扒拉又扒拉不开……

    突然,一阵冰凉划过耳梢,一只手突然从她后颈往前伸了过来,修长的手在她眼前一闪而过,银色暗纹压边的广袖伏在她的肩头上,压住那一片微弱的火光,一扫,火灭了。

    “无事了,”周劭的声音很淡,那只拂灭了她领口火苗的手在抽出来的那一瞬,手腕处挨着了滚烫的领口,燎出一片红。可他面上却仍是无波无澜,将那手背在身后,没让她瞧见。

    锦秋转身,一双惊恐的眼望见周劭的脸孔时愈加睁大了。

    “见……见过王爷,”锦秋喘着粗气向他蹲身行礼。

    “没伤着罢?”周劭的口吻仍是淡淡的,他手腕子却是立即起了两个水泡,火辣辣的痛。

    锦秋仍未从方才那一阵惊险中回过神来,胸口剧烈起伏着,眼神也是木然的,盯着他,轻轻摇头。

    “小姐!你怎么了?”那头,听见锦秋惊呼的红螺从亭子里疾跑过来,见着与锦秋相对的周劭,也没看清他的面目,便冲上前来,双手展开护在锦秋身前,对周劭怒目而视,道:“你是谁?胆敢冒犯我家小姐!”

    锦秋却是将红螺一拉,拉到身后,扯出笑来朝周劭再一蹲身道:“王爷,婢子护小女心切,冒犯了王爷,还请恕罪。”

    周劭摆摆手道:“退下吧,本王有话要同你家小姐说。”

    红螺这才意识到对面站着的是谁,忍不住腿脚都哆嗦起来,直到锦秋让她退下她才定了神,又快步走开了。

    锦秋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她不敢望周劭,猛然记起朱奥说的话,脸也红了。

    周劭却以为她是被领口那一团还热着的焦黑熏红的,于是道:“这披风不是烧焦了么,还披着做什么?”

    锦秋这才背过身去,开始解那系带,一颗心七上八下的,一紧张,竟将系带扯成了个死结。

    周劭已背过身去好一会儿了,叹了口气,心道女子真是麻烦,她解个披风,他能解十个了!

    他微微侧头去看她,见她还未解开,只得走上前去,伸出那只没有被燎的手,捉住那披风的系带。

    锦秋垂头,脸色更红了。

    他的指节轻轻触动着她的肩胛,隔着几层衣裳,却比方才那火还燎人,好似要将她的肩胛都烧出一个洞来。锦秋不由得瞥了一眼他的手,那是一双同女子一般白皙的手,手上的纹路很淡,指甲圆圆的,修剪得很齐整。

    “好了,”周劭说。

    锦秋这才移开眼,从他手中接过已经解开的系带,将那披风褪下来,托在手里。

    她从始至终不敢看他,于她而言,周劭才是那团火,是更烈的那团,靠近他,她就烧起来,于是她往旁侧走了两步,离得他更远一些。

    一阵冷风呼呼刮过来了,锦秋里头就只穿了件桃粉色中袄,刀子一样冷的风拂过她,带走了热气。冬日的太阳就只是个摆设,阳光照在她身一点儿暖意也无,她只觉被刀子刮过骨头似的冷,禁不住呵了口气。

    周劭一直注视着她,见她瑟缩了一下,便立即扯了自己的披风,用那只没被燎着的手递过去,道:“披上罢,风大得很。”

    锦秋不想去接的,但她知道这人霸道,若是回绝了,保不定要像茶馆中那样亲自给她披上了,只得伸手接过来,谢过他,一板一眼地将这披风披上,上头还残存着他的体温。

    周劭这便往前走,锦秋老老实实跟在后头,一前一后的两人,浴在温煦的日光下,走过虎刺梅丛。

    “其实上回和韵茶坊中,本王是有话要同你说的,”周劭仍信步走着,走到廊上去了。

    锦秋的一颗心被这话吊了起来。

    “本王十五岁封王,因疏降渠堰有功被留任工部,那以后便常在外头奔波,在京城里的时日不多,”他回头看她,发觉她今日尤其乖巧,现下竟在垂头聆听,于是继续道:“是以王府无人照管,若有个王妃来替本王料理府中杂事,本王便会轻省许多。”

    他看着自己的玄色披风罩在她身上,长长的衣摆子拖在地上,忍不住勾了勾唇角,转过头去背着手继续往前,道:“做本王的王妃也有诸多好处,譬如今后除了皇上皇后和太后,其余人等都不必向他们行大礼,天下好物除了宫里,也都尽着王府来,宋大小姐觉着……”

    就在他即将问出那一句时,锦秋猛然抬首打断他的话道:“小女就要与表哥定亲了。”

    锦秋从未想过自己同周劭会有什么攀扯,以至于当日朱奥同她说明此事后,她只觉着可笑,从未思量过自己对他究竟是何感觉。今日遇见他,也是尽量避免同他说话,可是现下,便是冒着触怒他的风险也不得不将此事说明。

    一个高高在上,前两回见面还与她斗嘴的人,她怎么敢将自己的后半生托付呢?况且他方才说的是什么话,说他缺个王妃,缺个能料理家事的女子而已,他又没说他缺的是她,万一她真做了他的王妃,做得不好,他会如何?该不会将她废了另娶罢?是以,还是与表哥在一处稳妥。

    “哦?”周劭身形一滞,大拇指抚着那被火燎出的水泡,突然重重一压……

    “表妹,”远处恰好传来赵臻的喊声,一身石青色长袍的赵臻快步走过来,首先朝周劭行参拜礼:“草民参见王爷。”

    周劭转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似漫不经心地俯视着他。他忽而明白自己今日为何要着自己并不喜爱的玄色披风,因为曾见赵臻穿过。

    锦秋心下乱得很,两只食指缠着帕子不住地绞。若是往日她见着周劭迟迟不叫起,必定又要怼上一怼的,今日,不知怎么,她竟对周劭生出一丝愧疚,也就不好为赵臻说话了。

    “起吧,”周劭神色淡淡,辨不出喜怒。他转过头来看锦秋,目光又冷下来,好像自己没说过方才那番话似的,居高临下地吩咐:“这披风用完便丢了罢。”

    “是,”锦秋蹲身。

    周劭深深看了她一眼,又瞥了一眼赵臻,转身快步往游廊尽头去了……

    见着周劭走出来,园外侍立的守德讨好地笑,哈着腰迎上去,看清周劭的脸色时,忙敛了笑,大气不敢出。

    “上回你禀报说,赵臻为了江南盐运,近些日子一直于京城各处奔走?”

    “回爷的话,正是。”

    周劭微微颔首,嘴角噙着一抹古怪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