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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父女(一)

    周劭走后,锦秋便与赵臻坐在院子里的石墩上,说着闲话。

    锦秋心不在焉的,总想着方才那个背影,心里空落落的。可又不知自己为何如此,她不是已经打发走了一个麻烦么?为何反倒不快了呢?

    “表妹,你会后悔么?”赵臻突然问。他望着锦秋,面上虽带着笑,却是紧绷的。

    “后悔什么?”锦秋漫不经心地回应着,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道:“不会,表哥,我答应的事不会反悔,你莫要多心了。”

    赵臻的面色缓了,道:“我不是多心,我只是觉着你若真想明白了,也是时候告诉姨父了。”

    宋运会如何反对,他心里也猜了个大概,可是赵臻等不得了,他怕过几日她又要去见别的男子。

    “横竖都是要说的,便今晚吧。”

    今晚的夜空没有一丝星子,锦秋和赵臻一同走在廊上,二人不说话,只听得呼呼的寒风刮着,吹得那灯笼影子晃啊晃,锦秋故意拿手去拍那落在扶手上的影子,一下一下。

    若是往日,两人有说不完的话,但自从他说过那样的话后,她便不知该同他说什么了,只能用手拍出点儿声响来,不至于冷场。

    宋运比锦秋紧张得多,一遍又一遍在心里默念着一早准备好的说辞,就怕待会儿唇齿打架,说不利索话。

    二人入了主院,外头侍立的淡雪赶忙进去禀报了。宋运笔笔正正坐在书桌前,脚上盖着条白貂毛裘毯,端着本《管子》在那儿聚精会神地看,听见锦秋和赵臻过来,眼皮子也没抬一下,淡淡道:“让臻儿进来。”

    锦秋上回同他置气,这么些日子都没过来瞧他,若不晾一会儿,她还以为他这个做父亲的当真老了,连脾气都不敢发了。

    赵臻走进来时,宋运抬手让他坐,道:“听闻你这些日子为了家中生意在京中各处奔走,是为的盐运的事儿罢?”

    “正是,”赵臻满腔的话憋在了心里。

    宋运将那本《管子》递过去给他,道:“盐运这事儿,从太祖皇帝始,到今朝,都是世家把持着,此次同你争盐运权的那几个在朝里都有靠山,唯独你,也就与我沾着亲,只是可惜我一个给圣上草拟诏书的,没人会卖这个面子,帮不上你。”宋运说着,又叹了一声。

    “此事不劳烦姨父了,您好好养着身子便好,”他应道,右手放在膝头,食指轻敲着。

    “你都去了哪几家,卢尚书府上……”

    “姨夫!”赵臻突然打断他的话,一咬牙,猛地站起身来。案上的烛火被他起身时带起的那阵风吹得摇曳,房间暗了一瞬,倏地又亮了,照亮了宋运疑惑的脸。

    赵臻突然一撩袍子,郑重跪了下来,向宋运拱手道:“求姨父将表妹下嫁于我,赵臻虽不是官家子弟,家财却也丰足,资质虽浅陋,心意却坚定,表妹嫁予我,我定不会负她!”说罢,他的头猛磕下来,额上立时显出个红印子。

    宋运面色由疑转惊,伸出食指,颤抖着指着他,嘴唇噙动着却说不出话,一口痰卡在喉咙里,发出咔咔的响。

    他的头不敢抬起来,埋在团花绒毯里,将自己方才脑子里过了数遍的话一股脑全倒出来:“姨父,我会待表妹好,这一生绝不纳妾,这回江南一带的盐运权若归我,赵家便是皇商……”

    “你……你住口!”宋运怒喝,脸色骤然通红。他一手撑着桌案,一手拍打着胸膛:“咳,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声将外室急得来回踱步的锦秋惊着了。

    “爹!”锦秋几乎是跑着过来,一撩帘子,便见赵臻正给咳得弯下腰去的宋运顺背。

    宋运却是一面咳一面推开他,含混着道:“你走!”

    “爹,爹!”锦秋跑上前,蹲身给宋运轻拍着背,声音里已带了哭腔,她喊:“爹您别气,您别气!”

    宋运咳得几乎要干呕出来了,锦秋忙将自己的帕子递给他,又站起身来,胡乱捉着那茶杯茶壶,为他倒了一杯茶。

    梨白的帕子上一口鲜红,她望着那帕子,双目圆睁,猛地跌坐在地,这是她第一回真真见着他咳出血。

    “表妹,”赵臻又来拉她,她摆了摆手,道:“你先出去,我来同爹说。”

    赵臻一双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中,终究缩了回去。

    茶水润了嗓,咳嗽声渐歇,宋运直起身子来,有气无力道:“你先出去罢。”

    赵臻望了二人一眼,终是走出去了。

    “爹,”锦秋站起身来,眼泪蒙住了眼。她方才在外头还想着,父亲只召表哥不见自己,想必是还生着上回的气,她不觉着自己有什么错,也绝不会向他低头,可现下……看见帕子上那一团血,他便是要她跪下来磕头,她也绝无怨言。

    “你坐,”宋运气息渐渐平缓,抬了抬手,示意她坐在对面长榻上。

    锦秋落座下来,用手揩了揩眼角。

    “你同他说好的?”宋运身子靠着椅背,半阖双目,嘶嘶地喘着气,似乎极累。

    “是,”锦秋咬了咬唇,讨好似的说:“父亲不是一向喜欢表哥的么,觉着他聪敏,又沉稳,还说要收他做干儿子来着,现下让他做您的女婿,半个儿子,您想必也不会不同意的罢?”

    “糊涂!”宋运吐出两个字,眼珠子鼓出来,盯着锦秋,道:“京城里没有好儿郎了,你要嫁到江南去?你是早盘算好了要离宋府、离我离得远远的是不是?”

    锦秋被说得心里有愧,抿了抿唇,道:“这一年我会尽心伺候父亲,待父亲病好了,我再南下,以后有什么传召,我也会立即启程赶过来的,爹爹,”锦秋突的神色坚定了几分,道:“表哥人好,对我真心,舅父舅母也喜欢我,爹爹,女儿想在那样的人家过后半生,求您成全!”锦秋说着,才憋回去的眼泪又冒了出来。

    “那样的人家有什么好?上回刘家那样好的人家你不去见,反倒青睐这样无权无势的商贾人家,这是下嫁,从天上溜到地上,你要嫁这样的人家?”宋运痛心疾首。

    先前父亲多喜欢表哥啊,没想到在他心里还是看不起他,觉着他无权无势,配不上自己。大约当初他休母亲时,便也是觉着他如今是个官儿了,母亲的娘家一个蛮夷之地的商贾人家,配不上他宋运了罢!

    锦秋望着宋运,像是看清了他似的,笑道:“便是下嫁又如何?”

    恨意压过了父女之情,锦秋愈发笑得放纵,可眼里却含着泪,含着悲凉。她道:“女儿先前听过一件事,说是父亲想入内阁,才干够了,家世却够不上,是不是?”

    圣上多是从翰林院擢拔人才,到地方历练两年,再充入内阁的。翰林院学士算是较高的官阶,原本有望进内阁,可惜宋运家世不够看,被世家大族所不容,一直欠了个机遇,若是有世家向皇帝举荐一把,他又养好了身子的话,十之**是能成的。

    被锦秋抓住了痛脚,宋运出离愤怒,指着锦秋:“你……你……”嘴唇渐渐失了血色。

    只听“哗”的一声,他右手一扫,案上那些笔墨纸砚都落了地,锦秋离得他三尺远,那桃粉色的裙摆上都被溅了好几个墨点子。

    “若是女儿攀上了刘家,于您是不是大有助益?”锦秋仍是笑着,两滴浊泪落下来。

    父女之间,撕破了那一层面具再来看,真是面目可憎。

    “父亲你难道不知那刘程是什么样的纨绔么?您要亲手将女儿推入火坑?”锦秋站起身,含着泪质问。

    一听这话,宋运愣住了,指着她的手缓缓放下来,搭在案上。

    “爹爹您为女儿想想罢!”锦秋呜咽着。

    怒气没发出来,那气倒泄了,宋运垂下眼,支吾着:“哪个世家子弟不是这样,过个几年不就好了么?”

    锦秋却突然扑哧一声笑出来,原本想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您跟母亲成婚也许多年了,后来还不是将她休弃了么?可是她瞥了一眼他手上那帕子上的一团红,终究没忍心说出口。

    瞧见那团红,锦秋心里就堵得慌,什么气也撒不出来了,她揩了揩眼角,缓声道:“爹爹,我还是扶您去床上躺着罢。”

    宋运竟默认了,任由锦秋托着自己的手肘,走到床边坐下。

    二人都不再言语,锦秋伺候他躺下,替他脱了鞋袜,房里太静,爆炭声“啪”的一声尤其响。

    锦秋服侍完他躺下便背对着他坐在床沿边,回想着方才,自己也觉着自己太放肆了些。有些话,说出来就伤人了,而他们父女之间,各自的伤口已经够多了。

    “父亲好生躺着罢,我先退下了,”锦秋没再看他,站起身来径自往门口去。

    “锦秋,”宋运的声气儿软下来,甚至有几分无奈。

    锦秋定住步子,泪又来了。

    “为父不是个好父亲,你方才说的话,不全对,我不愿将你嫁到南边去,一是如你所言,期望你高嫁,二是……”宋运顿了一顿,道:“舍不得你去那样远……”

    锦秋的眼泪愈发汹涌了,她抬起头来,呼出一口气,这才迈着步子往外走。

    有些话,现在说到底是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