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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大雪

    原来冬至那日,国公爷朱秉成多喝了几杯,上了自己府里一个废弃已久的阁楼。阁楼的护栏经风吹日晒,早已腐朽,朱秉成身子靠上去,护栏便断了,他整个人从楼上栽下来。据说当晚国公夫人就拿着皇贵妃的令牌去拍宫门,西华门破例夜开,贵妃吓得差些昏倒,亲自下令让御医去给他看诊。

    这事儿现下已过去大半个月了,坊间流言四起,说是国公爷只怕不行了,平日里以教坊酒楼为家的朱奥,也已久未出现。

    小寒这一日,北风呼啸,京城迎来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

    落泉斋里今儿放了四个铜盆,炭火烧得发红,一室暖意。一身水红色长棉衣的红螺从外头跑进来,棉衣上粘着的雪花簌簌落下。她一双沾着雪水的手不住揉搓着,脸蛋和鼻尖冻得通红,面上却是欢快的笑意,“小姐,今年这雪可真大,咱们一起去堆雪人罢!”

    锦秋恰好写完最后一笔,捻起信笺吹干了墨,这才道:“你等着,我就来!”说罢她将信卷好放入邮筒,这才跟着红螺跑出去。

    一推开门,便有寒风裹挟着雪花扑面而来,落在鼻头上,冰冰凉凉,一眼望过去,是一望无际的白,地面上、屋脊上……整个宋府像是罩了件鹅绒披风,从头裹到脚,唯有屋顶攒尖处那木雕狮子的腿上露出斑斑点点。

    大红色长靴踏入两寸来深的雪地里,噗噗响……不一会儿,雪地上零零落落的都是脚印,还耸起一个半人高的雪人。

    锦秋拍打着雪人略圆的脑袋,红螺弓着腰在一旁滚雪球,她停下来,吐出一口白气,“小姐,若是表少爷在,这雪人定能堆得更高。”

    正揉捏着雪人鼻子的手突然顿住,锦秋面上的笑意褪了。

    “奴婢记得八岁时表少爷教小姐堆雪人,您怎么都学不会,后来便在雪地里堆了两个时辰,手都冻伤了,当夜就病倒了,梦里都在说堆雪人呢!”

    “呵呵呵……”汀兰院回荡着二人的欢笑声,可笑着笑着,锦秋却又神色凄凄,轻抚这雪人的脑袋,道:“是啊,那时候多好呀!”

    那时候她与鸣夏还以姐妹相称,表哥也住在这院子里,下雪时几人在一处堆雪人打雪仗,宋运就立在廊下看,不住喊:“当心着点儿,别摔着了!”妈妈们则焦头烂额地围着她们转,大喊着:“小祖宗们,再不去烤烤火这手就冻坏了!”

    “红螺,去将书案上那邮筒托个人寄出去,”锦秋突然吩咐。

    红螺站起身,直了直背,才应声去了。

    汀兰院里又静了下来,只有鹅毛大雪纷纷扬扬。

    锦秋独自拍打着雪人,先是脑袋,小时候堆雪人都是锦秋做雪人的脑袋,她又拍打雪人圆滚滚的身子,身子通常是表哥堆的,最后是眼睛鼻子,那通常是……锦秋的眼眶突然红了。

    姐妹不是姐妹,父女不是父女,过了年她便要南下了,人走了,在这座府里碎了的东西,就拼不回来了。

    然而锦秋又怎会知道,方才她寄出去给赵臻的信他收不到了,七日前湛江江面上起了大雾,三艘商船不见了踪影。

    用罢午饭,大雪渐歇,七录斋外一片晃眼的白,只有院子里几棵雪松还露出点点翠色,微风一过,雪花窸窸窣窣落下,那翠色便更显出来。

    周劭让人将书案搬到了屋檐下,他摊开宣纸,右手捉着只青玉狼毫,望着雪景出神。眉眼清冷,面庞是冰雕玉砌般磊落通透,像落入人间的一片雪花。

    狼毫着墨,可因右臂伤势未愈,勾勒时总有些不得劲,不得不搁下笔扭了扭右手臂。

    “爷,刑部苏主事求见,”守德从右侧游廊上快步过来,禀报道。

    “请到这儿来,”周劭淡道,又捉起笔。

    半月前周劭遇刺一案已交由刑部主事苏叙全权办理,这人与周劭乃是旧识,对此案自然尽心尽力。

    半刻后,一身着石青色常服,高大昂藏的男子被守德领着上前,朝周劭行礼道:“下官见过王爷。”

    “起罢,”周劭微微颔首,搁下那勾勒了一半的画作,举步进了七录斋,苏叙也随他进去了。

    落了坐,奉了茶,下人们也都屏退了,苏叙望了一眼周劭看似一切如常的右臂,问:“王爷的伤可好了?”

    “已无大碍,”周劭淡道:“不知那案子可有进展了。”

    “下官惭愧,虽紧闭城门全城搜捕了近七日,仍未搜得刺客同伙,那两名刺客身上也并无证明身份的物件,正如您府上暗卫所言,二人武功在杀手中算不得顶尖,善于隐藏,不像是刺客,倒像是暗卫。”

    周劭微哂,直视着他,道:“这是老话了,不是本王要听的,你今日来,该是有别的话要说罢?”

    “什么也瞒不过王爷,”苏叙面色凝重,站起身来朝周劭拱手道:“王爷……下官怀疑是卢尚书。”

    周劭眼皮子一掀,盯着他,盯了好一会儿,才问:“就因为本王半道上遇见了卢夫人,你便做此猜测?”

    “王爷,京城里除了三两个富商,还有几个一品大员,还有谁家养暗卫?这事儿没证据下官也不能去搜他们府上,无法证实,可这些人里,与您不对付的,除了卢尚书也没有别人了,”苏叙目光灼灼地望着周劭。

    要说这朝堂上有谁厌周劭,那必然是户部卢尚书无疑了。毕竟工部掌管的乃是修坝疏渠,土木工役之事,是其余五部中向户部伸手要银子要得最多的。

    卢尚书平日里见着周劭都绕道走,尤其这回因改稻为桑的事儿周劭上折子请户部拨了十万石粮去江浙,当时二人在御书房争得面红耳赤差些儿没打起来。

    “这话在本王跟前说说就罢了,你要是将这猜测说给别人听,小心给你安个挑拨离间的帽子,”周劭肃道。

    “下官不敢,这也不过是下官的猜测,说出来只是让王爷多提防提防卢尚书罢了。”

    周劭站起身来,抬手示意他不要再说,背着手一步步踱到窗棂边,望着外头的雪松,出神了良久。

    待到茶水都冷了,周劭才朗朗开口:“不该是卢尚书,他平日里虽在皇兄跟前会与我争辩一二,但那都是为了周国,他再嫌本王,也不至于要杀本王,便是他要杀本王……”周劭微偏了偏头睨了一眼苏叙,大笑道:“那便让他杀,总之工部该支的银子还得支,卢尚书在皇兄那儿受的气也还得受!”

    苏叙听罢,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不过……”周劭突然敛了笑意,快步走回座位撩袍子坐下,肃道:“还有一件事儿说不定与此次刺杀也有干系。”

    “何事?”苏叙立即竖起了耳朵。

    周劭这便将当日五亭桥家婢刺杀,喜鹊挡刀之事一五一十同他说了。苏叙大骇,紧盯着周劭的眼,郑重道:“这两件事儿背后八成是一个人指使的,这连刺客都安插到王府中了,您不得不防啊!”

    周劭微微颔首,又道:“此案既没有证据,明面上不如早早结案,暗地里再有劳大人为本王继续查下去。”

    “这是下官分内之事,只是王爷可否……”

    苏叙话未说完,周劭便摆了摆手,道:“府中婢子的身份来历,本王也正派人查探,若有消息必定立即告知你。”

    苏叙应允了,二人再叙了些旁的,苏叙便告退了。

    周劭却是端着一杯冷茶,出神了许久。其实当日刺杀他的婢子的身份来历周劭已派人查探清楚了,那人是季嬷嬷挑的,季嬷嬷又说是宫里的好姐妹帮忙寻的,可她这位好姐妹已放出宫去,寻不着人了。如此,线索断了,但这事儿八成与宫里有关。

    可他想不通宫里有谁会想要他的命,太后不是他的生母,却对他很是照拂,她若想杀他,早便动手了,不必等到如今。而皇上对他更是比亲兄弟还亲,他们二人绝不可能,可若不是他们,又还有谁呢?

    周劭原本以为刑部能查出些什么,结果过去半个月了也无半分进展,而他自然也不能将家婢与宫里有牵扯的事告诉苏叙。

    “爷,爷?”守德已经站在门口弓着身子喊了好几声了。

    周劭回神,缓缓放下杯子,“何事?”

    “爷,奴才方才收拾您的衣裳时,发现了这个,”守德将那刺白梅的秋香色帕子呈上去,他抿着嘴抬眼瞧周劭,嘴角那丝笑却抿也抿不住。

    周劭瞥了一眼守德,道:“笑成这样,这是魔怔了?不如去雪地里醒醒神?”

    “奴才不敢,”守德忙道:“奴才这是替爷您高兴呢!这么些年您还是头一回带回来女子的帕子。”

    周劭看着那帕子,便回想起当夜锦秋说以后她与赵臻成婚便给他下帖子的话,不由嗤笑一声,道:“有什么可高兴的,这帕子便塞柜子底罢,别搁本王眼前。”

    那一夜她说得那样坚定,大概真是爱极了她表哥罢?如此若再纠缠,恐惹她生厌,且他如今身陷险境,说不定哪一日就死于非命了,再招惹她,于她也不是好事。

    不如……罢了!

    周劭这样想着,可是再画那幅画时却又忍不住在雪地里勾勒出了一方绣白梅的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