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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回府

    马车里静得出奇,周劭一手捂着伤口,背靠着车壁,似在闭目养神,坐在一旁的锦秋凝视着他。

    他的肌肤惨白,连嘴唇也失了血色,唯有如蝶翼般的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青色的阴影。随着马车的颠簸,他的脑袋也微微晃动,在那半明半昧的光影里,他像一个精致的瓷器,随时要破碎。

    锦秋不知他是否是睡了过去,小心翼翼探过身子去喊他:“王爷,王爷?”他右臂上的伤口仍在汩汩流血,从他紧紧捂着的指缝间渗出来。

    “别说话,”周劭的身子纹丝未动,也未睁眼,只有唇瓣轻轻开合。

    形形色色的人在他脑子里过了一遍,他自认自己从未与任何人结过不死不休的大仇,可是上回家婢刺杀,这回又安排了杀手,究竟是谁?谁会想要他的命?

    “王爷,小女为您包扎一下罢?”锦秋蹙眉盯着他的伤口,从袖子中抽出一方绣白梅的秋香色锦帕。

    周劭神色渐缓,这才掀开眼皮子,便见锦秋坐在一旁,头顶上半挽了个髻,未戴任何饰物,长发披散着,垂至腰际,原本瓷白的脸被那如豆烛火笼上一层暖暖的红。

    “不劳烦了,今日连累宋大小姐受伤,是本王思虑不周,待会儿会有另外的车舆送你回府,你不必害怕,”周劭道,他唇角微微抿着,目光柔和,似有安抚之意。

    “王爷是嫌小女粗笨?”

    “绝无此意。”

    “那便是小女位卑人轻,不配为王爷包扎?”

    “宋大小姐误会。”

    “既然如此,我给你包扎一下又有什么要紧?”锦秋乌黑的眸子一瞬不瞬盯着周劭。

    方才周劭对她的咄咄逼问,现下她都还回来了。

    “你不是觉着本王不遵道义,是个无良之辈么?”周劭坐正了身子,挑眉看她,眼前浮现出她方才分明吓得脸色苍白紧眯着眼,却仍是从地上抓了一把泥土洒向那两名刺客的情形。

    “小女不敢,”锦秋轻声敷衍了一句,身子却挪过去了一些,肃道:“若是王爷与小女外出受伤,小女却不为你包扎,传出去外人便会以为小女是那见死不救之人,父亲更会斥责小女,所以还请王爷将手拿开,锦秋要包扎了。”

    周劭瞥了一眼已经沾满了鲜血的左手手背,咬了咬牙松开手,道:“那本王便成全你的贤名。”

    锦秋挪着身子凑过去,便见那竹月色的袖子已经染红了一大片,撩开被割破的袖子,一道手指长的剑疤狰狞如蜈蚣,皮肉翻起,血水一点一点渗出,锦秋倒吸一口凉气。

    “怕么?”周劭声音低醇,重新捂住伤口。他记得第一回见她便是在济世堂,那时她为喜鹊包扎,溅了一身血,吓得脸都白了。

    “这有什么可怕的?”锦秋不禁想:伤得这样重,这人还强忍着,她一个女子都不避讳,他一个大老爷们怎反倒扭扭捏捏起来?难道还怕被她占了便宜?

    周劭这才又拿开手。

    男女有别,锦秋不好让他褪了衣裳,于是将帕子叠了两叠,直接对着伤口贴上去……

    周劭看着不显壮,可这臂膀却不如锦秋想得那样细,帕子只能绑一圈,不知是不是绑得太紧,他手臂内侧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

    锦秋忙抬首望了一眼周劭,四目相对,梨花木案上那点如豆火光在他眼中摇曳,锦秋忙垂下眼睑,手却抖了一抖,涂着蔻丹的长指甲轻划在他的伤口处,周劭微蹙眉头。

    他仍端详着她,她鬓角处沾了灰,显得那发根根分明,玛瑙耳坠子也随着她的细微动作轻轻晃动,像一点跳跃的小火苗。

    呼——

    马车里突然陷入一片黑暗,风溜进来灭了蜡烛。锦秋恰打好了结,忙放下手,不敢再乱动,她四下张望,那双黑曜石一般的眸子便撞进眼里……她的心猛颤起来。

    黑暗将世界变小了,小得就剩下他们两个,只有微微的血腥味,淡淡的龙涎香,他的呼吸声,和她的心跳。

    “宋大小姐……那日在宋府,本王说的话你可还记得?”周劭嗓音低沉,像是暗夜中青草掩映下溪涧的流水潺潺。

    难道他是要续上那半截没说完话么?他该不会真要娶自己罢?

    “王爷,再过一月,小女便要与表哥定亲了,若王爷不嫌弃,小女那时也给您下个帖子,”锦秋说。

    马车里又陷入死一般的寂静,良久,周劭才开口:“本王以为,方才你已答应了”。

    “王爷您误会了。”

    “王爷,摘星楼到了!”马车突然一顿。

    锦秋忙将的身子挪出去,挑开帘子,外头热闹的说话声便涌进来。

    “你便坐这马车回府罢,本王会安排一队人马护送你,”话罢,周劭弓着身子从锦秋身旁走过,被一嫩黄色小袄的姑娘迎下车去了。

    锦秋一眼便认出这人是当日中毒被周劭送往济世堂的姑娘,她不由得拨开帘子多瞧了一眼,那姑娘梳着双环髻,看模样该是个丫鬟。

    喜鹊的目光先是落在周劭右手臂上包扎的那块秋香色帕子上,接着便回过头往那马车里瞧。此时马车再度发轫,后头还跟着十多个骑马的王府护卫。

    方才周劭与锦秋外出,身边不许跟着人,于是他的护卫便都被留在摘星楼前,若不是护卫首领长风担忧周劭安危,出去寻找,他恐怕已性命不保。而喜鹊则是听闻周劭要来见宋家两位小姐,心里不自在,趁夜赶过来的。

    “喜鹊,你先到一边去,”周劭淡道,而后便立即召集了余下四十名着便服的王府护卫,背着手立在摘星楼前,沉声吩咐道:“派两人将那两名刺客先送回王府,好好搜一搜身,明日一早再送往刑部,其余人等,立即将摘星楼往长兴道上的所有路口一一堵住,将现下仍未打烊的酒楼茶楼,通通搜一遍,一旦有可疑人等,立即来报本王!”

    “是!”摘星楼前那四十多男子整齐划一地朝周劭一拱手,楼里好些个酒客也都走出来看热闹。但随后周劭便与喜鹊入了另一架车舆,往王府去了。

    马车上,梨花木案上两只红烛将毛毡裘毯等物照得光溜溜,一阵困意袭来,周劭背靠着车壁,半阖着眼。

    “爷,您伤得重不重?”喜鹊望着他右臂上那一块已被鲜血浸透的帕子,又是心疼又是气愤,撅着嘴道:“这帕子绑得歪歪扭扭,也不知是哪个手笨的绑的,奴婢取下来重新绑过罢,”说罢她便伸出手去。

    “不必,”周劭摆了摆手道:“待会儿回府让府中医官过来看一看便是了,你深夜赶来也是累坏了罢,闭目睡一觉。”

    那帕子就像是根刺,戳着喜鹊的眼,她道:“爷,这帕子被血水浸透了,还是换了去的好。”

    “无碍,”周劭淡淡答道,眼皮子已经完全阖上,似是累极了。

    喜鹊也不好多说,只能坐在一旁,别开眼不看那帕子。

    王爷向来是个正人君子,便是被外派到周国各处,也从见他带回来过任何女子的东西,别说帕子,便是一根头发丝都没见过。而且他这人又不喜女子近身,除了自己,贴身伺候的都是小厮或宫里跟来的公公,今儿不过就是用了顿饭,怎的就有女子的帕子缠上了手臂?

    喜鹊越想越委屈,将自己那方帕子绞了又绞。

    却说锦秋回府后,首先便问门房福生鸣夏可回府了,福生回说戌时三刻便回了,锦秋这才放了心,回了汀兰院,沐浴之后便熄灯躺下了。

    夜最深的时候,落泉斋里只能听见嗒嗒的滴漏声,锦秋侧着身子朝里,瞪着一双清凌凌的眼,睡不着。

    今日不知为何,一闭眼便眼前便全是那人的模样。他背着手倨傲地俯视着别人,他漫不经心地转动着手上的扳指,他走在自己前头,挡住了所有的光,还有他说:“本王生得不俊?本王的家世入不得你的眼?”

    ……

    锦秋用被子蒙住脑袋,闭上眼睛背:“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之子于归,百两御之……”

    同样难以入眠的还有鸣夏,她今日随着朱奥在摘星楼对面随意转了转。当日鸣鸿轩之事二人都缄口不提,朱奥也不说以前答应她的婚事,甚至同她说话都客气多了,那时她的心比这冬日的凛冽寒风还要冷。

    鸣夏曾以为朱奥虽风流,但自己定能让他收心,现下才知道是自己痴心妄想,可若要放弃朱奥,接下来又得上哪儿找一个像他这般家世煊赫的适龄男子呢?难道真要嫁给父亲指给她的那个满身酸臭味儿的探花郎?

    鸣夏不甘心,她同锦秋比了这么些年,不能在最重要的姻亲上失手,所以她便告诉朱奥,若是自己做了他的夫人,定不会像国公夫人那样管束着他,她非但不管,还会心向着他。

    朱奥那时听完,半惊半疑地觑了她一眼,正要开口,便被赶过来的国公府的小厮附耳说了几句话,一时面色大变,连马车也不坐,立即便驱马赶回府去了。

    次日,京城街头巷尾都在传了两个消息,一是王爷遇刺,二是国公爷坠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