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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大雨(一)

    于是锦秋让红螺去收拾了包袱过来,便在这府里住下了。

    周劭住在接待诸侯使臣的四方馆中,离孙府不过一刻钟的脚程。所以他这几日时不时会过来,告知她白知州寻人的进展,有时还与她下下棋,相处得倒不错。

    可一连七日,儋州大街小巷都贴了寻人的告示,却没传来半点好消息。而阿大阿二从沿江的几个村子回到朱记客栈,从周劭安排在酒楼的人口中得知锦秋已转到孙府,于是立即过了来,只是二人也没寻着人。

    初来时的满怀希望,到如今的颓丧懊恼,锦秋一颗心像是被抛到空中,而后重重摔下。她现在才明白,原来这世间多得是人力不能及之事。

    “红螺,”锦秋撑着脑袋发呆,问道:“你说是不是我错了,若我不答应与表哥的亲事,他又便不会不遗余力地去走路子,做皇商,若他不做皇商,就不必走这一趟盐运,也就不会出事儿了。”

    “小姐,要按这个理儿,这世间的错事儿都能安到您身上了,”红螺将叠好的衣裳放进衣柜里,继续道:“奴婢的娘亲小时候就常说各人有各人的命,许多事儿都怪不得别人的,表少爷若是真有什么,那也不是小姐您的错,那是表少爷命不好,”红螺虽然这样说,心里却怅惘,于是又加了一句:“这老天爷也不知是不是眼睛不好使了,连表少爷这样好的人也不放过,这天下作恶多端的人多得是,那样的人放着不收,却收表少爷这样的……”

    “你说得不错,我就不信表哥那样好的人会这样稀里糊涂的就没了,”锦秋放下撑着脑袋的手,坐直身子,打起精神来,道:“明儿一早我就去盘龙渊下游找,不见着尸体,就不算死了,就一直找!”

    “小姐您还是别去罢,让阿大阿二再去一趟就是了。”

    “不,我得亲自去!”

    ……

    次日锦秋便带着阿大阿二出门了。

    因担忧心锦秋的安危,这几日周劭遣了两个暗卫守在孙府大门前,锦秋一出门,其中一人跟了过去,另一人则立即去禀报周劭了。

    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尤其到了江边,走着走着那双脚简直着不了地,要浮起来似的,逆着风走时,像有双手推着你,更是寸步难行。

    好些木筏、渔船泊在渡口,船夫则在岸上歇息,其中有一个见着锦秋一行人,便跑过来拉生意,哈着腰问道:“小姐,您要过江么?”

    锦秋侧头瞧了那船夫一眼。船夫看着与宋运差不多大年纪,面相憨厚,脖子短粗,他穿一件肩头打了两个补丁的灰色单衣,一条洗出了毛边的粗麻长裤,扎起两个裤腿,露出精瘦的小腿肚子。

    锦秋眯着眼远眺,问这船夫道:“您知道盘龙渊在哪儿吗?”

    “盘龙渊啊,这咋能不知道呢,这地方可玄乎得很嘞,”他伸出右手指了指前边挨近山的那一侧,道:“靠白云山那一侧再行个五里就到了,那儿的水可深哩,若是要去那儿,得加价!”

    锦秋想到什么似的,突然回头问阿大:“你们这几日可去那白云山上寻了?还是只在附近村子寻过?”

    “回小姐的话,只在附近村子里寻了。”

    锦秋望着那山头,心里又燃起了火焰,她一手挡在额上,观望了一眼这儿的地形。

    吡罗江是黄河的支流,从北边过来,在这儿正好转了个弯往东。河流右侧便是连绵起伏的山脉,若是要走山路去白云山,路程艰难不说,还绕了远路,最好便是坐船过去。

    “伯伯,您可否带我们到白云山去?”于是锦秋指了指远处的山脉。

    “好嘞!”那船夫答应得相当痛快,这便去解了缆绳,将锦秋等人迎上了船。

    天色阴沉下来,江风也愈发吹得急了,江面上掀起一排不算高的黄浪,涌过来。韩栋谨记周劭让他护锦秋安全的命令,在行船之前,便劝锦秋道:“小姐,看这天儿是要下雨,江中水深,不如回去罢。”

    那船夫望了望天,眉头深锁,转而却对锦秋道:“小姐莫怕,老汉我吃这口饭都几十年了,还能把船翻了?这就是个毛毛雨,不碍事儿的。”

    锦秋心下焦急,恨不得长了翅膀飞到那山上去,便也没多思忖二人的话,只道:“那咱们快些,趁下雨之前赶到对岸。”

    “好嘞!”

    ……

    而另一个去禀报周劭的暗卫韩林并未在四方馆中寻到他,幸得小厮守德的提点,立即策马赶往白虎镇……

    周劭昨日便随着几位大人去了白虎镇,这镇子里的田地甚多,土壤肥沃,是儋州产粮最丰的镇子,偏偏受灾也最为严重。

    周劭同孙大人和王大人此时就在田埂上走着,望着这一望无际的水田,叹惋道:“现下本该是播种季,可这田间一个人也没有。”

    “王爷,百姓们要种稻子,可上头又颁令让种棉花,现下官府不让种粮,百姓也是没法子。”

    “粮食分发到各户了么?若分发下去了,播种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

    几人正说着话,突然右边田埂上颤巍巍走来一个头发灰白的老叟,远远的便朝着几人一跪,五体投地,大喊道:“青天老爷呀!青天大老爷呀!”一面说一面叩头,额头砸在田埂上,一脑门的黄泥。

    三人面面相觑。

    周劭快步走过去,越到另一条田埂上,将老人扶起,道:“老人家,你不必如此。”

    “若不是几位大人在白虎镇设粥棚,我们这镇子的老弱妇幼便要活活饿死了,谢谢三位大人了,谢谢了!”那老人说着便又要屈膝拜下去。

    “您快起来,”周劭又将人搀起来。田埂太窄,另外两位大人没法帮忙,只能看着干着急,其中孙大人对那老叟道:“您若是真感念恩德,就劝劝乡亲们赶紧将棉花种子播下去罢,如此才有收成呀!”

    那老叟这才没再跪,枯瘦如柴的手抹了抹额上的泥土,道:“大人们安心,当初乡亲们之所以不愿种棉花,就是粮食给得太少,按人头每人就一石米,我们老百姓撑不到棉花长出来呀!”人都吃不饱了,还谈什么种棉花!”老叟叹了口气,浑浊的眼扫视了几人一眼,渐渐有了喜意:“但现下不同了,几位大老爷这回既设粥棚又每家每户按人头每人分了二石粮,这就够了,再过几日几位大人再来看,这儿一片保准都是播棉花种子的乡亲!”

    “好!”周劭朗声道,另外两位大人也微微颔首。

    轰隆——

    突然响起一声闷雷,老叟仰头望天,见云幕低垂,他眉头一拢,道:“怕是有一场暴雨,几位大人若不嫌弃,便到草民家中去避一避雨罢!”

    “王爷,王爷!”偏在此时,周劭身后传来呼喊之声。周劭回头一望,那田埂间奔跑的人一身皂色长袍,身手敏捷,一看便是韩林。

    韩林不是守在孙府门前么,难道锦秋出了什么事,周劭于是丢下一句“几位大人先去,本王还有要事”便也拔腿跑了过去。

    田埂上的泥太软,一用力腿便陷下去,靴子被泥土吸着,拔、出来费劲得很,偏偏那风将他往后推……待周劭走到韩林面前时,额上已经渗了一层细汗。

    韩林喘着大气,拱手道:“王爷,宋大小姐今早去了盘龙渊!”

    盘龙渊?

    周劭瞳孔微缩,他记得当初儋州禀报上来时便说赵臻是在这一处失踪的,他面色立即阴沉下来,斥道:“为何不拦着。”

    “属下拦了,可宋大小姐定要前往,属下便让韩栋跟着去了,”韩林道。

    周劭一面快步往前,一面将自己腰间的一枚刻五爪大蟒的玉牌解下来,递给韩林,沉声吩咐道:“你行得快,立即拿着本王的令牌到知府衙门调人到渡口,本王先行一步去盘空渊。”

    “可是王爷……”大风将他的话吹散了。

    “快去!”周劭肃着脸,两撇浓眉压下来。

    韩林犹豫了片刻,终究拱手道了一声“王爷小心”便独自一人快步往回跑。

    风刮得越发急了,放眼望去,远处一片紫竹林的竹尾都往一个方向压过去。天空中聚了几朵乌云,正笼罩在北边渡口所在的方向,周劭恨不能御风飞过去,然而他愈是急,一脚踩下去便陷得愈深……

    大约一刻钟之后,他终于回到了平地上。他拉紧缰绳,翻身上了韩林为他留下的马。

    额上忽而一滴凉意,他伸手一抚,竟有湿意,望着指间那水,他怔了一怔,旋即大喊:“驾!”

    马儿飞奔,月白色锦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儋州春天里的第一场雨,在市镇上不过是牛毛般粗细,但在渡口,却如黄豆一般砸击下来,砸在江面上,砸出一个个小小的漩涡,倒映在水中的群山被砸得四分五裂。

    风掀起一卷又一卷泥黄色的浪花,翻涌追逐,山山水水都笼罩在雨幕中,渐渐模糊了。

    江心不见白帆,渡口泊了一摞摞的船只,船夫却不见几个。周劭到这儿时,一身已经湿透,他立即翻身下马,右手抹了抹脸,视线才算清晰些,便见还要一个船夫弓着腰在江边系缆绳。他于是走过去,靴子里已经灌满了水,每一步都十分沉重。

    周劭方才大略估算了一下时辰,若是锦秋真乘船去了盘龙渊,这雨又来得迅疾,她应当还在江中才是,所以现下,他必须赶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