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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大雨(二)

    “船家,”周劭提着已经麻木的腿走过去,对那淋得落汤鸡一般的船夫喊道:“可否送本……送我去江中?”

    正弓腰系着缆绳的渔夫一抹脸,抬头望了一眼周劭,摆手大喊道:“不去了,这样大的雨行船不便,容易出事儿啊!”

    雨声聒噪,周劭侧耳也只听得他说“不去”二字,于是又喊了一声道:“船家,五两金子到盘龙渊,去不去?”

    这一声刺破雨幕,到达渔夫耳中时,简直如同一声惊雷。他手上原本正打最后一个结,因这这一声,连结也不打了,反倒将那缆绳又解开,一招手大喊:“上船!”

    五两金子,他便是打两年的鱼也不一定能赚得到,五两金子一趟船,便是危险几分又有何妨?

    周劭也没墨迹,立即就从袖间掏出一锭金子,徒步涉浅滩往船上去,将那金子递给渔夫。

    渔夫掂了一掂,面上笑出了褶子,他一手紧了紧栗棕色的蓑衣,一手抄起了长蒿,“您去船舱里坐好喽!”

    长蒿往水里一撑,船驶动了……

    周劭却未入船舱,他背着手立在船头,眺望远方。眼前是一片茫茫,密集的雨滴砸在江面上,水像是煮沸了似的,而这孤舟便是这沸水中挣扎的一条小鱼,随着水浪摇摆不定。

    盘龙渊离渡口不算远,若是顺风,半个时辰就能到,可现下这天气,饶是这渔夫划得再快,经验再老到,也费了近一个时辰。

    这一个时辰,周劭便是一直背着手立在船头,一动也没动。密集的雨点像从天而降的箭,砸在他的头顶,汇流而下,将他面上的血色冲刷了,只剩一片苍白。他身上的衣裳湿透了,淋淋漓漓地往下滴着水,连里头的白绸中衣都粘腻腻地贴在背上。

    风雨中,离岸愈来愈来远,除了二人外再不见任何人。好像一颗火石投入深海,一丁点儿回响也没有,火焰渐熄,在不断下沉又沉不到底的恐惧中,彻底寂灭下去。

    “公子,不能再去了,再前头便是盘龙渊了!”船夫微松了松握桨,双腿迈开,极力保持平衡。

    盘龙渊是一处阔大的水域,与方才他们行过之处并无差别,但那渔夫是个经验老到的渔人,一眼便能辨出。

    “继续划!”周劭抹了脸上的水。

    “可不能再过去了,前阵子这儿刚出了事儿,我们这些打鱼的都不往这儿去了,平日里大伙儿都是从左边绕过去,绝不贴着这山崖下走,那儿水深着哩!”

    周劭眺了一眼这滔滔黄浪,还有右侧那几十丈高的山崖,这山崖越往前越矮,应当会有上山的路,若锦秋还在,遇见大雨,必会上山。

    他不住地拨弄着手上的翡翠扳指,默了一小会儿,突然手上一顿,从袖间掏出一锭金子,俯身放在船板上,双眼直直望向那船夫。

    船夫咽了口唾沫,一抹脸,眼睛几乎要黏在那锭金子上了。

    周劭又掏出一锭,放在船板上。

    这一回,船夫眼睛里简直要冒出火星子来了,他一跺脚,嚎道:“大爷哟,您究竟是要去做什么哟,花这么多银子?”

    “寻人。”

    “寻谁哟,又是破财又是不要命的,寻爹妈婆娘还是儿子。”

    周劭一愣,他也被问住了,略忖了一忖道:“是本……是我的人,她迟早得是我的人!”

    那渔夫摇了摇头,迎风小跑过去捡起那两锭金子,叹了口气道:“我老汉呀,就帮你这一回!”

    周劭是王爷,此次来儋州还肩负着改稻为棉的重任,本不该冒险。可是,他做了这么多年的王爷,眼里只有辅佐皇兄,只有大周国的屯田水利,总该有那么一回,他得为着他自个儿的心,犯一回浑,涉一回险罢。

    风雨渐歇,山显水露,苍茫天地间,一叶扁舟缓缓向前。

    盘龙渊上飘荡着几十块船板,周劭俯下身子查看,那船板纹理细腻,瞧着像金丝楠木,不是普通渔船用得起的,那便应当是几个月前赵臻失事的那艘船。

    他站起身四下张望,都是船板,是否有一块属于锦秋坐的船?若真如此,他所寻之人是否就沉溺在这浑水之下?一种被水漫过头顶的恐惧渐渐袭来……

    他紧紧握拳,水从指节上缓缓滴下,他的眼睛红了,却仔细审视着他所过之处的每一块船板,他在想:管他什么赵臻,只要她还活着,非娶了她不可!

    可是这个他放在心尖尖上的人,却全不知他的处境,此时正裹着床绣被,抱着个汤婆子在床上取暖!

    锦秋方才虽去了江中,但因半途落雨,船家死活不愿意再往前,只得返程,锦秋于是领着众人回府了。

    一回来她便换下了湿衣裳,上床取暖,外头风雨之声越大,房里越是安静祥和,没一会儿她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醒来时已是申时时分,大雨已歇,一阵湿润的风从门缝里溜进来,轻拂墨蓝色的丝质帷幔。

    锦秋支着身子坐起来,便见一只不知从哪儿钻进来的猫儿正趴在梨花木椅上,时不时瞄一声。锦秋掀开被子,正想下床去逗弄逗弄,突然,那猫儿纵身一跃,蹿到书桌底下,连瞄了好几声,接着,外头便传来鼓点般密集的脚步声……

    “嘭”的一声,大门被重重推开,一身**的周劭就站在门口。他面色刷白,发冠也歪了,衣摆还断断续续往下滴着水,从门口到锦秋床头,他走得极快,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水印子。

    锦秋猛地将被子一拉,遮住只穿了一间白绸中衣的身子,瞪大眼望着他平静得骇人的面色。

    周劭大跨步走过来,直接坐在床沿边,双手隔着绣被搭在锦秋肩头,一张苍白得无半分血色的脸怼到她面前,眼中泛着红,压抑着喊:“宋漓!”

    锦秋两手紧紧搂着被子,一双眼瞪大了,盯着眼前的人,因为心里又惊又怕,面色甚至有些呆滞了。她咽了口唾沫,颤抖着声问:“王……王爷,您怎么了?”

    锦秋从未见过周劭如此模样,无论何时,他的发髻一丝不苟,衣裳从不染尘,甚至连衣裳上的熏香都恰到好处。如此讲究的一个人,怎会弄成这般模样?

    “这一切不都是拜你所赐?”

    “拜我所赐?”

    “你去盘龙渊寻赵臻,你为了他,连自己的命也不顾?”周劭手上加了几分力气,脸也愈发靠近,呼吸相闻。

    他的气息带着一股湿气,扑面而来,他的浓眉像两把剑,沉沉压下来,他眼中血丝密布,眼神怨愤,似要洞穿她。

    锦秋这才意识到自己与他靠得有多近!可她现下正穿着寝衣,而这人的手正搭在她的肩头啊!

    “王爷,请您自重!”锦秋面色一凛,伸手去推周劭的胸膛,他的胸口也是一片湿冷,那股子冷从指间传到心间,冷得她的心也颤了一下。

    锦秋猛然望向他的眼睛,“你该不会去寻我了罢?”

    “本王才懒得去寻你,”周劭别开了眼。

    听闻他并不是因为去寻自己才淋得一身湿透,锦秋心里仅有的一丝愧疚也消散了,只剩下对他无缘无故擅闯自己闺房的恼怒。

    她去掰他搭在自己肩头的手,那手指滑、腻腻的都是水,她一面掰一面切齿道:“王爷,亏得我前几日还同你下棋,与你做朋友,现下才看清,原来这都是你的计谋,让我住到孙府来,不过是因为这儿离你的四方馆近,你随时都能闯进来,是不是?”

    周劭的面色越发阴沉。

    “哼,亏得我先前还以为王爷虽与小公爷在一处玩耍,却仍是个正人君子,今日才算知道,你与他原是一丘之貉!”锦秋轻蔑地瞥了他一眼,道:“不,你比他还不如,他至少不会擅闯女子闺房,你……你却只会用强!”

    周劭噙着一丝危险的笑意,道:“那又如何,本王是王爷,本王就喜欢如此,况且你又不是旁的女子,若此番没寻到赵臻,你就是本王的王妃!”

    “我不!”被触碰到逆鳞,锦秋手上力气忽而变大,使出吃奶劲儿终于把他的手掰开,身子往后一缩。因突然松手,原本披在她身上的绣被掉了下去,显出她瘦小却曲线柔和的身子。

    周劭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她微微耸起的胸脯上,喉结上下滚动,而后立即移开视线。他竟然主动将绣被拉起来,将她紧紧裹住,裹得就剩下个小脑袋露在外头。

    “表哥他无事的,我会找着他的。”这半个月没寻着赵臻的无力和委屈顿时涌上心头,锦秋鼻子酸涩,声音带着浓重鼻音,她微微垂下眼睑,望了一眼周劭那头,他所坐之处,褥子洇湿一片。

    “你何必为已死之人涉险,何必……自欺欺人?”

    终究没忍住,她的眼泪吧嗒一声落在那绣着花开富贵的丝被上,打出一滴水印子。

    其实她心里何尝不知,可她偏不信,偏要亲自去寻,若表哥当真还活着,正在某处等着人去救,她怕那些敷衍了事的官差寻不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