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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不是闲人闲不得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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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过了一年。吴莹的儿子朱祁钰也已经四岁。

    宣德帝朱瞻基来陈符家看望自己的外妇,他一边与吴莹说话,一边逗弄他的二皇子。年届中年的皇帝只有两个皇子,这一个虽为庶出,但一样是他的骨肉,令他牵肠挂肚。

    “钰儿,叫父皇!”朱瞻基摸着孩子圆圆的脑袋。

    孩子怯生生地望着他。

    “叫父皇呀!”

    孩子躲去到吴莹身后。

    朱瞻基道:“这孩子,如此怯场,哪里像我们朱家之人?你给朕过来!”

    孩子在母亲背后抓着她的衣襟,几乎要哭出来了。

    吴莹道:“好了,陛下就别难为他了。来人!”

    一名宫女走上前。

    “带钰儿去外边玩吧!”

    “喏!”宫女领朱祁钰走开。

    朱瞻基道:“钰儿见了朕连父皇都不叫,我们父子未免太生分了些。”

    “这不能怪孩子,”吴莹道。“钰儿性格柔弱,陛下总也不来,他一年到头难见到陛下,乍一见难免认生。”

    朱瞻基道:“我们毕竟是父子,血脉通着呢。这样可不行。朕不如带他回宫去吧。”

    “陛下千万别带他走,”吴莹道。“钰儿是臣妾的命根儿,臣妾与他相依为命,他在哪儿,臣妾在哪儿,我们母子绝不分开!”一向温顺的吴莹唯独在儿子的事情上寸步不让。

    朱瞻基道:“到宫里对钰儿只会有好处。隔代亲,朕让他跟着他皇祖母。”

    “太后娘娘不能只认孙子,不认孙子他娘。我们母子不进宫,就住这儿!”吴莹跪倒在地,泪流满面。

    朱瞻基道:“你呀,什么都好,就是对待这孩子,舍不得,放不下。你也得为他的前途想想啊,他终归是皇子!”

    “皇子不皇子臣妾不管,臣妾只知他是臣妾的娃,是臣妾身上掉下的肉!我们母子不求富贵,但求一生平安!”

    朱瞻基无奈地叹了口气。“别跪着了。朕不带他走,此事从长计议吧!”

    “谢皇上!”

    ※

    蒯祥一家回到苏州府吴县香山鱼帆村不觉已经两年多了。办完父亲的丧事后,这位闲不住的巧鲁班就开始在家乡开办讲习班,培训有志于提高技艺的年轻工匠。

    此刻,他正站在自家院子里,给十几名当地的年轻人授课。他的颌下已经蓄起了短短的胡须。丧期不剃须,二十七日守孝完毕后,他索性把胡子蓄了起来,毕竟已是三十几岁的人了,不再年轻。

    墙上挂着三张图,图上画着各种式样的屋顶。

    学徒们坐在下方,每人面前一张小案,案子上有笔墨纸砚。

    蒯祥道:“今日讲讲宫殿建筑的屋顶。你们谁知道图中的这几种屋顶都叫什么?”

    一名年轻学徒站起。“我知道。”

    “好,那你就说说吧。”蒯祥的授课是启发式的,循循善诱。

    “这第一张图中的屋顶叫做庑殿顶。”年轻学徒道。

    “没错,庑殿顶。你解释一下它的样式。”

    “庑殿顶的样式为四出水的五脊四坡式,即由一条正脊和四条垂脊共五条脊组成。屋顶有四面斜坡,所以又称五脊顶,或四阿顶。如图中所示,庑殿顶又分为单檐与重檐两种。”他不紧不慢,讲得也算有条理。

    “说的对,”蒯祥道。“庑殿顶是皇宫建筑最高等级的屋顶样式,而重檐又比单檐更为高贵,比如紫禁城里的奉天殿与乾清宫。庑殿顶的正脊两端饰有鸱吻,知道鸱吻是干什么用的吗?”

    年轻学徒摇头。

    蒯祥道:“鸱吻为龙的第七子,喜吞火,把它安在房脊上,图一个防火。你们也知道,皇宫主要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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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结构,很容易着火的。”

    “鸱吻防火,那三大殿怎地还被火烧了呢?”年轻学徒问。他的问题引起下方一阵轻轻的笑声。

    “别跑题,”蒯祥道。“今日说的不是三大殿遭遇火焚,说的是宫殿屋顶。”

    年轻学徒吐了下舌头。

    蒯祥道:“除了正脊两端的鸱吻,庑殿顶的垂脊上还饰有仙人走兽,排在最前面的一个是仙人骑鸡。”

    “这仙人骑什么不好,骑龙,骑凤,为何偏偏要骑鸡呢?”年轻学徒不明白。

    工匠们叽喳议论:“是啊,是啊,为何要骑鸡?”

    “问得好!”蒯祥道。“鸡属酉,而酉在十二地支中属于西,金位。金能生水,水在殿顶,也有防火功效。”

    “哦,如此深奥!”年轻学徒似有所悟。

    “那是当然,皇宫乃至尊之地,每个物件皆有讲头。你们看,”蒯祥指点着图纸。“仙人走兽后面跟着九个神兽,而奉天殿的规格最高,神兽多了一个,有十个。考考你,说一下这些神兽的名字吧。”

    “龙、凤、狮子、天马、海马、狻猊、押鱼、獬豸、斗鱼……”年轻学徒顿住了。“最后一个不认识。”

    蒯祥转向大家:“有认识的吗?”

    学徒们皆摇头。

    “最后一个叫行什,”蒯祥道。“行什者,老十之意。它是雷震子的化身,有防雷作用。”

    “又长见识了。”年轻学徒道。

    这时杨青拄着拐杖走进院子,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他退休在家,时不时来蒯家坐坐,特别是蒯家院子里开班授课的时候,他常常现身说法,向学徒们传授自己的经验。

    “杨叔!”蒯祥朝他点点头,然后又转向年轻学徒。“再说说第二张图吧。”

    “第二张图中的建筑叫歇山顶,”年轻学徒道。“歇山顶又称九脊顶,它有九条屋脊,即一条正脊、四条垂脊和四条戗脊。由于其正脊两端到屋檐处中间折断了一次,分为垂脊和戗脊,好像‘歇了一起儿’,故此得名。对了,歇山顶也分单檐与双檐。”

    “说的不错,”蒯祥道。“双檐歇山顶的等级仅次于庑殿顶,紫禁城的典型双檐歇山顶建筑为承天门、谨身殿与乾清门,一些重要的寺庙也可采用双檐歇山顶。我再补充两点:第一,歇山式的屋顶两侧形成的三角形墙面,叫做山花。你们看,山面有博风板,山花与博风之间有段距离,可形成阴影。为了使屋顶不过于庞大,山花还要从山面檐柱中线向内收进,称作收山。第二,歇山顶屋脊上饰有各种脊兽装饰,其中正脊上有吻兽或望兽,垂脊上有垂兽,戗脊上有戗兽和仙人走兽,数数看,这里的仙人走兽就只有九个了。”

    大家纷纷点头。

    “你再说说第三张图吧。”蒯祥道。

    年轻学徒犹豫了一下。“这个屋顶……徒儿说不太好,还请师父明示。”

    “好吧,那就请你们的杨师爷来给你们解释吧。”蒯祥转向杨青。“杨叔,请!”

    杨青站起身,走到前面。“既然巧鲁班让老汉说,老汉就班门弄斧一回吧。这第三张图上的屋顶叫攒尖顶,”他边指点边讲解。“所谓攒尖,即建筑物的屋面在顶部交汇为一,形成尖顶。攒尖顶的垂脊与斜面多向内凹或成平面,即四角攒尖,比如皇宫里的华盖殿。若上半部外凸,下半部内凹,形如头盔,便叫圆形攒尖。北jing南郊天地坛的大祀殿便是典型的圆形攒尖坛庙建筑。”

    “形象,太形象了!”“这么一讲全都明白了!”众人纷纷道。

    “谢谢杨叔!您坐吧。”蒯祥继续主持。“好了,下面开始实际操作。你们参照墙上的挂图,每人绘制六张图:单檐与双檐庑殿顶各一张;单檐与双檐歇山顶各一张;四角攒尖顶与圆形攒尖顶各一张。开始吧!”

    工匠们埋头绘图。

    蔡小芹从屋中走出。她一手提着茶壶,一手拎着篮子,篮子里是茶碗,还有糕团、蒸饺之类的小点心。

    “杨叔,喝茶,吃点心。”她给杨青倒了一杯茶,然后招呼学徒们:“谁要是渴了饿了,过来喝茶吃点心啊!”

    五岁的蒯钢和三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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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蒯义跑了过来,嚷嚷着:“娘!我们也要吃点心!”

    小芹道:“别闹,点心是给工匠哥哥们吃的!”

    “为什么我们不能吃?”蒯钢问。

    “你们要是也能像他们一样,绘出图来,点心就有你们的份。”小芹道。

    蒯钢和蒯义跑到学徒们的小案前,看他们绘图。

    “你倒是有办法,”杨青赞许小芹。“该哄着就哄着,让孩子从小对绘图产生兴趣。”

    小芹道:“谁让他们是老蒯家田里的苗呢!”

    蒯祥道:“工匠手艺当然要学,可还是要让他们多读几本书才好。”他自己少年时迫于生计,错过了系统求学的大好时光,终感遗憾,所以他最敬重读书人,尤其是于谦那样有学识有担当的读书人。他盼望自己的两个儿子至少有一个能替自己圆了读书之梦。

    小芹道:“说到读书,我看二郎还有希望,他乖巧文静,像是长大了能读书的料。可老大钢儿,从小喜欢舞刀弄棒,看来他日后要么当工匠,要么去当兵。”

    蒯祥感叹:“回老家丁忧一晃已经两年多了,孩子们也长大了不少。”

    “怎么,想京城了?”小芹问。

    “小桥流水寄年华,吃吃你烧的菜,看着孩子们从在炕上爬,到呀呀学语,满院子跑,天伦之乐啊。家的感觉当然最好。”

    “那就不走了,长久在这儿住下去呗。”

    “田园虽好,不是久恋之乡。”蒯祥道。

    “怎么样?我就知道你!”小芹道。“不是闲人闲不得。”

    “闲人不是等闲人,”蒯祥自嘲。“你男人还是道行不够啊。”

    小芹撇撇嘴:“得了吧,你一身本事,小小的渔帆村岂能容得下你?你心里只有你的工程,你的手艺。这次回到香山老家,你一办完爹的事,就忙着开班授课,教年轻人手艺。两年多了,咱家这个院子从没断过人。”

    蒯祥道:“香山一带吃皇家工地饭的人不在少数,在家乡普及一下宫殿建造技术,难道不好么?”

    “好,当然好,巧鲁班桃李满天下嘛。”

    那名年轻学徒绘完了图,走上前来,呈给蒯祥。“师父,您看看我绘的行不行?”

    蒯祥边看边点头:“嗯,不错。不过,这个四角攒尖顶还不够准确。还有,这个行什画得不像,它是一只带翅膀的猴子,手持金刚杵。你把它画成什么了,无精打采的,怎么像一拄拐杖的老头啊?”

    “徒儿不是没见过实物嘛,”年轻学徒道。“师父,您回头带徒儿去京城得了,让徒儿也长长见识呗。”

    蒯祥问:“去京城?你不怕吃苦?”

    “不怕!去京城,跟着巧鲁班,学真本事!”

    众学徒纷纷申请:“带我们去京城吧!”“带我们去京城吧!”

    蒯祥道:“先绘图,谁绘的好,就带谁去京城!”

    众学徒齐声:“是,师父!”

    大家继续埋头绘图,愈发仔细。

    小芹轻声问:“你真带他们去京城?”

    “当然真带。”

    “你真要坐实你的香山帮啊!”

    “香山帮怎么啦?”蒯祥道。“皇家工程也确实需要些好手艺的工匠。”

    “廷瑞说的没错,”杨青插话道。“我这茬儿老家伙干不动了,回家含饴弄孙了,香山帮当然需要补充新鲜血液,吐故纳新嘛!”作为香山帮曾经的骨干,他有一种深深的责任感,不,是荣誉感。

    “杨叔果然是明白人,”蒯祥道。“不光爹和杨叔这些前辈需要人填补他们空出的岗位,就是我们这一茬儿正在干活的中年骨干,将来也需要有人接班啊!”

    “香山帮好,香山帮棒!”小芹顺着他们说。“香山帮后继有人!”

    蒯祥对妻子道:“对了,过两天我打算去趟县城。”

    “去县城做什么?”

    “去看看邸报。”

    “你还是放不下朝廷里的那些事情。看来你真的该回京城了。”小芹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