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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4 【关山隔不断的宿命】

    关外年年经风雪,辽东岁岁逢旧人。

    四月初三夜,朱慈烺与冯元飏在漕船里畅聊一宿,其中一半的话题都与一人有关。

    而与此同时,远在数百里之外的永平府,西沙河驿站,吴三桂率领的关宁军刚刚抵达此地,准备修整一晚。

    这是吴三桂将山海关交于‘昔日战友’唐通后的第三天,而他作为将领则亲力亲为,亲自安顿好大军。再回到房间时,已是一身疲惫,但他还没打算歇息,只是草草洗漱一番,然后准备给父亲写信。

    此刻他的心情还是不错的,因为不久后就要见到家人,以及日夜思念的人儿……一想起圆圆,他就止不住脸上的笑意。

    带着笑意的他摊好纸张,准备起笔写信,不过写之前再拿起父亲的信浏览了一遍,当看到‘事机已逝,天命难回,吾君已矣,尓父须臾,及今早降,不失封侯之位,而尤全孝子之名……’,吴三桂脸上的笑容还是淡了些。

    其实吴三桂心里并不太喜欢父亲这样的言语,在他看来,与其投降逆贼,不如与贼拼命,差一些也是自杀报国,至少自己也有戴孝号哭为父报仇的动力。不过转念一想,或许父亲是有不得已的原因才会如此吧。

    吴三桂了解父亲的精明,但对他来讲,宁愿选择忠君而不是彼时的算计,他知道唐通已在新朝里加官进爵,但并不羡慕,武将就该战死沙场,青史留名。

    但同时他也敬重父亲,甚至包括早已降清的舅舅祖大寿,一直认为当时舅舅在大凌河被围时,依然是奋力抵抗的,后被迫献城降清也是为了日后能一雪前耻,而且过后降而复叛就是证明他对大明忠心不改。锦州被围之后,舅舅仍是奋力抵抗,直至‘饥民相食’方才投降。

    所以吴三桂从来都能理解舅舅的行为,若非无望何至于投降?而他自己归附大顺也是考虑过,毕竟忠君梦碎,但亲人尚在,自己不能置他们于不顾,何况还有圆圆。

    只是想到此,他还是叹了一声,不由自言自语道:“父亲,你既不能为忠臣,儿亦安能为孝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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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已是人间四月,想来京城里的小桃红也绽放了,而此时的永平府,夜晚依然寒风凛冽,吴三桂写好了信并封好口,将它放置案头,然后准备歇息。

    一阵凌乱的脚步传来,打破了驿站夜晚的宁静,也打断了吴三桂的好梦……

    “将军,将军,吴家来人了,说……”

    半醒间,吴三桂一骨碌从床上爬起,顾不得拾掇,只披了件氅衣便提着佩剑来到外间,正想询问何事,却猛然见到一个熟悉的面孔,是吴家的家将。

    来人叫傅海山,想来是日夜兼程,那一脸的风霜就足以证明,只是依然不掩悲苦的神情,吴三桂一瞧,心里不禁‘咯噔’一下,心立马悬了起来。

    “你怎么来了?出了什么事?”他沉声问道,但还是隐隐透出紧张。

    “少将军,我们吴家被,被闯贼霸占了!”傅海山颤抖的声音泣道。

    吴三桂脑袋一懵,无法相信:“你说什么?我父亲呢?”

    “老将军被他们抓走了,而且严刑拷打,说是……”

    “什么!”吴三桂只觉血气上涌,生怕是听错了,又问:“谁被严刑拷打?”

    傅海山继续道:“老将军被闯贼严刑拷打,怕是快要死了!”

    溺水般的感觉涌来,吴三桂此刻几乎无法呼吸,但立刻又想到另一个问题:“那,圆圆呢?”

    “她,她被刘宗敏那恶贼给霸占了!”傅海山哽咽着,颤抖的声音已经语不成句。

    “嘶……”听到了最不愿意听到的消息……愤怒几乎让吴三桂站立不稳,但只是一瞬,他便强迫自己稳住,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又慢慢占据他整个身体、心灵,奇耻大辱!

    也就是这么一瞬,吴三桂所有的美梦,对未来所有的幻想,全都破灭……

    突然,他大吼一声拔出佩剑:“吾不忠不孝,有何颜面立天地间!”说罢,便欲横剑自刎……众将士见状大惊,急忙上前拦下:“将军何至此?吾辈当死战逆贼啊!”

    吴三桂被一众将士止住了动作,也渐渐平静下来,而且很快恢复理智:“你们说的对,吾与逆贼势不两立!”一张很英俊的脸此刻变得有些扭曲,再配上一双阴鸷的眼睛,令在场所有人都不寒而栗。

    接下来半个时辰内,

    吴三桂已经拟好了下一步计划,他开始冷静而条理清晰的下达任务……

    半个时辰之后,

    关宁军已做好准备,整装待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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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初四,注定是被载入史册的一天。

    一日之内,山海关又重新归于吴三桂率领的关宁军手里,阴沉的天空狂风呼号,此时望关内关外,满眼肃杀。人头滚滚,哀鸿遍野,刀口还在滴血,转眼又串成血柱……吴三桂已经杀得麻木了,但是内心却清醒无比,这是降而复叛,一如当年的舅舅。

    那么接下来迎接他的,是更猛烈的报复吗?

    吴三桂站在雄伟的山海关上,微垂眼眸,像神一般俯视世间一切,此刻他内心出奇的平静,就像嗜血怪兽餍足之后的心满意足……他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无非是一座高山,让自己竭尽全力攀登,攀的越高意味着幸福越临近。那种幸福即将到来的感觉让他着迷,什么金钱、名誉、尊严、**等等,其中任何一个都不足以打动他,他吴三桂要的就是青史留名,忠孝两全。

    在山海关身后,数千里之外,是大明京师所在,此时吴三桂又回头望了望,眼神里充满复杂……

    三月下旬的那一场连绵暴雨,让北京城又重现庄严,再也不是灰扑扑的一片,果然四月才一冒尖,春天的模样就显露出来。

    新立不久的大顺政权内部却并非春风那样和煦,自打一班明朝降官文臣进入新朝,李自成便逐渐被谄媚之人包围,变得越发听不进忠言而更习惯于歌功颂扬。

    如今李岩几乎很少能见着李自成,甚至传话都需由宋献策、牛金星转达,他本就是一个视功名如草芥,不肯以谀言奉君之人,自然更不得人心,不得君心。

    他自天津回来之后,第一时间便向宋献策提出了自己的怀疑,一是如此挑拨离间的谣言如何起的?二是紧要关头吴襄的‘失踪’和陈圆圆的‘暴亡’是否与谣言有关?三是前朝太子至今都彻查无果,而今这一切变故是否可以认定他还活着,他主导这一切又意欲何为?而宋献策只是答应他向李自成转述这番话,但结果怎样他并不保证。

    可怜他一个真正忠心耿耿之人,反倒成了众叛亲离,牛金星更是暗中煽风点火,让刘宗敏等人对他的不满到了极点,如今李岩,虽未到自危境地,但也差不远矣。

    红娘子深知夫君的难处,建议道:“如今陛下已登基御天,天下大局已定,不若你我夫妻二人急流勇退,辞去京城官职就此回老家?”

    李岩心下黯然,虽然失望之情与日俱增,却从未萌生退意:“我自当会向皇上提出,愿带精兵两万去河南桑梓之地,以稳固后方及三秦之地,退一万步讲……”

    “夫君,”红娘子虽隐隐觉得此事不妥,但夫君坚持,她也不好多劝,又道:“慎言,否则你我二人将万劫不复!”

    殊不知她一句‘万劫不复’,却成了谶言……‘忆当年直谏之口类魏征忠,自时厥后,后有何人?躬亲问请,倾心而谈,知兵善术效卧龙。和光蔼蔼,非复在昔雄风;别路依依,总觉难忘旧雨。恩情载阔,永服心丧。何禁号长,能无气短。胡天不吊,山颓梁折……’

    四月初五,吴三桂降而复叛的消息传至京城。

    两日后,李自成再次派出劝降使者去往山海关。

    四月十二,李自成收到了吴三桂自山海关送来的一份‘厚礼’:新鲜的人头以及吴三桂写给吴襄的诀别书,还有早已传遍京城的‘共约士民缟素复仇’的檄文。

    牛金星接过书信,摊开来略扫一遍,而后念道:

    “不肖男三桂泣血百拜,上父亲大人膝下:儿以父荫,熟闻义训,得待罪戎行,日夜励志,冀得一当以酬圣眷。属边警方急,宁远巨镇为国门户,沦陷几尽。儿方力图恢复,以为李……呃猖獗,不久便当扑灭……”

    李自成听罢胸中涌起怒气,暗暗捏紧了拳头。

    “侧闻圣主晏驾,臣民屠戮,不胜眦裂!犹忆吾父素负忠义,大势虽去,犹当奋椎一击,誓不俱生。不则刎颈厥下以殉国难,使儿素绱号恸,仗甲复仇;不济则以死继之,岂非忠孝媲美乎!何乃隐忍偷生,甘心非义,即无孝宽御寇之才,复愧平原骂贼之勇……”

    “混账!”李自成握紧的拳头狠狠砸向黄花梨的书案,又骂道:“简直混账东西!朕想错了吴三桂!吴襄失踪明明就是跟他有关,如今倒来堂而皇之说要为父报仇?简直卑鄙!”

    牛金星火上浇油:“这吴三桂简直不知好歹,收了银子不说还不领情,说翻脸就翻脸,把陛下您的一再退让当成软弱可欺。而且他设计劫走吴襄,陛下您都没跟他计较,他倒反咬一口……可见此人阴险狡诈,不能再留下他,否则以后必成大患。”

    李自成听进牛金星的谗言,觉得自己被羞辱,尊严被践踏,他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愤怒,当即便定下发兵讨伐吴三桂。

    此刻李岩的内心只感到绝望,他本想劝阻两句,但盛怒之下的李自成,又岂是那么容易听进劝的?宋献策拐弯抹角的劝了两句,就换来李自成一顿劈头盖脸,遑论是他。

    四月十三,李自成率军亲征山海关,刘宗敏、李岩从之,并挟永王、定王,讨伐叛贼吴三桂。临走时,二王玄帻绿衣,被置于马上,一路上百姓观之,无不泫然涕下。太子虽亡,但这二人依然还是大明皇帝的血脉啊。

    同一天,多尔衮率领的大军进抵辽河,

    二天后,他意外接到吴三桂的请兵信,信中所云:满汉合兵以抵都门,再灭流寇于宫廷,示大义于中国……事成之后,将裂地以酬……突如其来的信让多尔衮即惊讶又疑惑,他不敢贸然轻信。

    但此时历史的天平已经倒向了满清,千载难逢的机会转瞬而逝,而他多尔衮最终还是抓住了。

    四月十九,改变路线的多尔衮率军抵达连山驿,而此时李自成大军已离开永平,直奔山海关。

    抵达连山驿之后,多尔衮收到了吴三桂的第二封告急求援信,信中的急迫语气与头一封迥然不同,让他立刻意识到形势已趋于危及,遂加快行军速度,冒着风沙昼夜兼程二百余里,扑向山海关。

    同一日,吴三桂传令共聚演武堂,合关辽两镇诸将、绅衿,誓师拒寇。于第二日祭旗,斩细作一人,与诸将绅衿歃血为盟,戮力共事。

    四月二十一,李自成大军抵达山海关,吴三桂主力伏于石河以西,而大顺军则从西罗、北翼、东罗城发起进攻。

    二十二日凌晨,清军抵达山海关外的欢喜岭时,李自成与吴三桂已鏖战一昼夜,而此时多尔衮却下令停止脚步,让大军驻扎于此。

    在二十一日当天,吴三桂的精锐已悉数出战,若多尔衮再不出兵,关宁军恐有全军覆没之虞。然而老谋深算的多尔衮铁了心要让吴三桂以投降换出兵,而非‘亡国孤臣’的身份。

    吴三桂岂有不知多尔衮的意图……但在这一切落定之前,他已经没有时间再细细盘算了。他派去游说的绅衿已来回了八趟,似乎他已迫不及待的想要投降。

    若要问他此刻的想法,其实在内心深处,他并不认为借虏平寇的方针有误,也不认为打开山海关引清军入关是罪过,一切都因他这么一个‘亡国孤臣’想为国为父报仇的执念。

    吴三桂就是这样一个人,出众、忠孝、沉稳、才华横溢、轻财好士,同时也是善于攀附、精明机敏、城府极深……他,就是一个极致的利己者。

    他所有的谋划、算计都基于自己的‘最高感受’,在这个前提下,哪怕亲情爱情,都是他实现‘自我’的垫脚石。其实无所谓背叛与否,不过是当时背叛的筹码不够多而已。

    二十二日,清晨,吴三桂率轻骑出关,来到多尔衮帐下,投降满清。

    当接受剃发时,感受着发丝纷纷落下,吴三桂身体晃了晃,有那么一瞬他还是犹豫了……此时,他终于能感同身受当年舅舅祖大寿投降黄台吉的那一刻:世界已陷入无尽的黑暗,往前是悬崖,向后是地狱。

    当日早上,山海关的镇东门被缓缓打开,而迎面向它走来的是,一如欧洲中世纪般的漫长黑暗。

    北翼城的战场上,惨烈的战争还在继续,直至中午十分,孤军奋战的关宁铁骑,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哪怕再有一分钟,这只‘闻名遐迩’的铁军,将全体战死沙场。战争就是这么残酷,然而更残酷的,却是人心野望。

    吴三桂回头再望身后那道雄关,它依然壮丽的身姿却深深刺痛了他的双眼。

    同样是强弩之末的大顺军,被忽然杀出的八旗铁骑从右路截断,一字阵瞬间就被杀得七零八落,兵败如山倒。在山头督战的李自成见大势已去,遂率残部仓皇向京师方向逃去。

    此时多尔衮却稳稳坐镇欢喜岭的威远台,听着士兵传来如流水账一般的军情捷报,脸上还是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这场大战,他兵不血刃,成了最大的赢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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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三桂并不愿意给李自成太多的喘息机会,他率领着关辽两镇的将士残部以及多尔衮赐予他的兵马再次乘胜追击,直追永平。

    永平,是吴三桂做‘亡国孤臣’的起点,而这次,他将选择在此处结束一切。

    短暂修整其间,将士用担架抬来一个受伤极重的人,吴三桂漠然看着……重伤之人尚有一口气在,想必是还有未了的心愿。他嘴唇微微翕动,却听不清楚说了什么,又艰难的抬起手,指向自己的胸前衣襟,而后重重垂下,待将士上前查看,已是了无生机。

    吴三桂皱了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将士答道:“闯贼撤退时丢弃的,当时已经身负重伤,初时问他,他谨慎不语,后来知道我们是将军的部下,这才开口说话。他说自己是吴家人,来时不幸遇到贼寇,后又被羁于军中,大战时尚保住了一条命,但身负重伤……他还说是吴老将军和太子殿下派来送信的。”

    吴三桂听罢脸色一沉,冷笑一声:“太子殿下?”

    “末将初听也觉得不可思议,但他说有吴老将军和太子殿下的亲笔信,以及,呃……如夫人陈圆圆的信物为证。”

    吴三桂脸色有了些许变化,停顿片刻,道:“拿来。”

    将士很快从逝者身上找到了包裹完整的书信及一枚女子信物,吴三桂接过仔细一瞧,他认得,果然是陈圆圆随身携带之物。

    他脸上闪过一丝疑惑,遂又打开父亲的亲笔信,信中只是简单讲述了他如何被拷掠,又如何被太子的人救出……写得很简单,而且字迹潦草,想来是匆忙中写下的。

    吴三桂看完之后,有些不敢相信,因他想不通这其中的关巧在哪?也不明白这对他意味着什么?

    再拆开太子那封,很厚而且写得很多,应是提前写好的。吴三桂看得较细,渐渐的他平静下来,大战以来内心所积攒的暴虐仿佛在此刻也消散不见。

    一众将士猜不出信上写了什么,只是奇怪将军怎么突然安静下来。

    再看吴三桂,又仿佛在自言自语:“唯有一死?唯有一死……唯有……”

    将近一个时辰过去,他才合上信,并连同父亲那封一起付之一炬,然后静静说道:“众将士原地待命。”

    众将一惊,很快有人出声问道:“将军,此时不予追击,那待李贼跑回京师就错失良机了!”

    吴三桂并无解释,又看了看那位逝去的吴家人,又吩咐道:“好生安葬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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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在四月初一,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发公檄《号召天下臣民起义勤王》,但此时的他,还尚未收到京师方向传来的任何确切消息。

    四月初八,正式的塘报才抵达淮安,但崇祯及三位皇子的消息依然扑朔迷离,生死未卜。

    四月十七,南逃的大学士魏炤乘才证实崇祯已自杀殉国,太子‘身亡’并两位皇子被李自成所擒……已来不及悲伤,此时对于留都南京来讲,当务之急是另立新君。

    而在此之前,朱慈烺和冯元飏已经海河抵大沽港,再次改乘海船,走海路南下……

    船行于渤海湾,而朱慈烺立于甲板上,远眺如混沌初开的天际,心想,蝴蝶的翅膀已煽动,风暴还会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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