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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泽生……生儿……”

    王秀禾脚步蹒跚,一步步走进院子,提了提嘴角,像往常一样关怀道:“怎么这么晚了,还坐在宅子里?”

    方泽生不语。

    她便又上前几步,眼中尽是她奔波操劳了小有两个月的茶山,“先前忘了跟你说,走货的时辰提前了两天,姑母也是怕路上多风雨,再耽搁了天家的买卖。”

    方泽生依旧不出声,王秀禾颤颤嘴角,“生儿不是说了对姑母放心吗?如今怎么又把茶都运了回来?你若是真的想运,为何不支会我一声?这是咱们自家的事情,何必劳烦付家的船工来回辛苦?”

    方泽生那厢死寂般的沈默让王秀禾止不住发慌。

    她不知道方泽生为何要将这批货品运回方家,但她却知道,若是被方泽生抓住了这次机会,她多年铸建的心血必定功亏一篑,日后再难翻身。

    王秀禾扶了扶头发,强行镇定道:“生儿为何不说话?你若真的想要亲自清点这批茶,便直接跟我说一声,我还能拦着你怎地?何须费这么大的力气绕这么大的圈子?”

    方泽生平静道:“姑母也说何须绕这么大的圈子。那又为何瞒着我提前走货,放置一批假货在渡口装模作样?”

    王秀禾顿时哑口无言,张了张嘴角,半晌未能吐出半个字来。她躲开方泽生的目光,眼珠转了转,计划着下一步该如何走。说到底,无论此时掌权与否,方泽生都是方家真正的当家,若两人真的撕破了脸面,她不一定能占到什么便宜。也怪她一直想要名正言顺地拿到方家,等着方泽生主动让位给她,却没想等来等去,还是等来了这个她防备已久的圈套。

    王秀禾不坑声,方泽生也不急,一双黯色的眸子里闪着簌簌火光,半晌,示意哑叔拿出一张边角泛黄的纸,走到王秀禾身边,递给她。

    这张纸有些年头了,看字迹格式,该是一张订货用的货单,王秀禾在晃动的火光之下眯着眼睛一字一字全部看完,拇指落在货单底部的一方小印上面。

    印记篆刻精美,只有四个字“正川茶楼”。

    方泽生问:“姑母可还记得这张货单?”

    王秀禾看清印记,如遭雷击,布满猩红血丝的眼中尽是不可置信,“不可能。”

    “不可能——!”

    二十年前。

    楚州落雪。

    大雪下了整整三天,将有半尺来高。

    放晴那日,方家家丁来到门前扫雪,从雪堆里面挖出了一个身着破烂衣裳,满身伤痕的姑娘。

    那姑娘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绾着未出阁的鬓发,早已经冻得奄奄一息。

    家丁急忙跑去书房禀报方昌儒。

    方昌儒听闻一惊,带着妻子一同出门查看,所幸在那姑娘的包裹里面找到一封书信,信上写明了她姓甚名谁,来自哪个地方,与方家是何关系,愿方家可收她做个奴婢,让她得以生存。

    谢君兰见她可怜,便让家丁将她扶了进去,为她烧水煎药,亲自坐在床边照顾了她一天一夜。

    那姑娘醒来甚为感激,跪在床上连连磕头,因家中事宜哭的泪流满面。

    谢君兰得知她家中穷苦,母亲改嫁,继父对她非打即骂,为了钱财要将她嫁给一个有钱的傻子,便心疼她的遭遇,让她日后留在方家,让她去茶行帮些小忙。

    渐渐的,那姑娘的能力显露了出来,她会算账,还能敲一手旁人所不能及的好算盘。

    方昌儒不愿埋没她的才能,亲自带她走商,教她如何去做掌柜。

    姑娘感恩戴德,将整颗心全都扑在了方家的事业上,不辞辛苦,从不说累。

    年复一年,她所掌管的铺子越来越多,方家的外戚宗亲嫉妒眼红,前来说她鸠占鹊巢,排挤她奚落她,她从不多说半个字。

    那时,有一位爱慕她公子要向她提亲,她只考虑了一会儿,便拒绝道,“我此生都愿留在方家还恩,无论旁人如何看我,只要先生和夫人待我好,我便无怨无悔。”

    她所求不多,只求方昌儒夫妇长长久久地待她好,不离她不弃她,不要将她赶出方家大门,不要让她再置身寒冷的雪地。

    只是好景不长。

    那年,她接了一单生意,忙了几天几夜终将货单上的茶品全数备好,却在走货的前一天,被方家的叔伯宗亲押解着,送到了方家外宅的大厅里。

    方昌儒位于上首,谢君兰坐在旁边,尽眉头深锁地看着她。

    她内心恐慌不安,不住地问是怎么,才得知,她那单生意备错了货,给方家造成了巨大的损失,差点有损方家的名望。

    厅堂上,尽是叔伯宗亲对她的冷嘲热讽,说她一个外姓村女,终归成不了大事。她倒无妨旁人怎么说,跪在地上不住地辩解,只求方昌儒能信她一次,却没想方昌儒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丢下那张货单转身走了。

    善恶许就在那一瞬间。

    她满心了为了方家,换来的却还是宗亲的不断排挤与方昌儒的不信任。她被宗亲关在柴房思过,逼迫她主动承认那批货品尽是她的问题,不仅让她交出铺面账房的钥匙,还要让她卸任掌柜的位置。

    可她如何承认?

    她从接手那单生意开始,货单上面茶品数量就从未变过,又怎么可能备错货?她本就敏感多疑,甚至开始胡思乱想,猜想这一切尽是方家宗亲的计谋,为了将她赶走,伪造货单,嫁祸她。

    她不住地向方昌儒夫妇喊冤,可方昌儒除了皱着眉头看她,从未信过她一下字。

    她不想再回到乡下,不想离开方家,更不想放弃这些年尽心尽力打理的几十间茶行。那些茶行都是她的心血,她为方家付出了那么多,竟只因为一单生意就要将她所有的功劳全部抹杀?

    她逃出柴房,本想再去找方昌儒解释,却没想方昌儒果然还是姓方,竟在书房里和方家叔伯讨论着,如果将她打理的铺子分给其他人。

    王秀禾的回忆断了,迟缓地眨了下眼睛,问道:“为什么会这样,我那时的货单为什么和这张不一样?”

    方泽生说:“那时跟你走商的仆人将货单弄丢了,凭借零散的记忆草拟了一份新的给你,你没去检查。”

    王秀禾摇头:“那这根本不是我的错……你父亲为何不信我……”

    方泽生说:“父亲那时没有查明真相,如何当着众宗亲的面袒护你?”

    王秀禾尖声道:“那他为何不与我说明,就连你母亲也对我满目的失望!”

    方泽生面无表情:“他们只是怨你不分青红皂白便一口咬定宗亲们诬陷你,而不去看看货单真伪,从自身找问题。”

    王秀禾拿着手上的那张货单颤抖道:“那这张货单又是从何而来。”

    方泽生道:“自然是父亲为你奔走,亲自去正川茶楼帮你拿了底单,想要帮你开脱一些,证明错不尽是你的。”

    王秀禾犹如被自己蒙在了鼓里多年,此时如梦初醒,怔怔道:“那你们查明真相为何不告诉我,你们为何......”

    撕哑的喊声戛然而止,后宅的院子彻底陷入一片死寂。

    方泽生静默地看着她,抬了抬手,示意几名茶工举着火把,点燃了那座十万担的茶山。

    顿时,红光骤起,火焰冲天。

    方泽生一瞬不瞬地望着那一簇簇高蹿的火苗,毫无起伏地问道:“姑母还记得那场大火吗?”

    王秀禾满目空荒,仿佛一具被抽干了灵魂的行尸走肉,瘫倒在地上。

    她那时满心屈辱地跪在方家宗亲面前认了罪,将整个方家记恨在心里,包括待她恩重如山对她有救命之恩的方家夫妇。

    她鬼迷心窍地放了一场火,誓要彻底掌控方家,让这些逼迫她的人都付出代价!

    她何其可笑?!

    她这些年心安理得的占着方家,满口方家负她,却从根本忘了她这一条命都是方家帮着捡回来的,何来别人负她?

    方昌儒待她真好,不嫌她女儿出身,亲自带着她到茶市闯荡,教她做掌柜,让她管钥匙,让她在方家立足,将所有茶事都说给她听。

    谢君兰待她也好,最是把她当做亲妹妹看待,每每做件新衣服都要给她做上一件,她从未穿过那么好的布料,从未在那样温暖的怀抱里安心入眠。她那样怕疼,又是如何在大火里面挣扎致死的?

    付景轩赶来时,王秀禾正失魂落魄地往门外走,边走边笑,嘴里念念有词,好似疯了一样。

    他无暇顾及太多,匆匆跑到方泽生身边,缓缓蹲下身,拉着他的手。

    方泽生还在望着身后的熊熊烈火,火光染红了夜空,残酷的灼烧感仿佛又将他拉回了出事的那天。

    那天,方昌儒刚从百里之外的正川茶楼回来,拿着正确货运底单,带着方泽生一起来到库房清点货品。

    半晌,谢君兰也来了,穿着一袭素色的兰花衣裙,唉声叹气。

    方昌儒问她怎么了?

    她道:“今日又有一位公子上门提亲,我本意是让秀儿瞧瞧,却没想她听闻直接给我跪下了,哭着喊着求我不要让她离开方家。”

    “我哪里是要赶她走?她若这辈子不嫁,我们也会养她。只是想让她抽出时间多歇一歇,跟人家出门闲逛一逛。”

    方昌儒瞧着夫人委屈,抚了抚她的头发,笑道:“为夫知道,回头我去跟她说说,给她放几日的闲假。”

    谢君兰温善道:“你若是给她放假,她又要担心咱们要将她赶走了。”

    方昌儒道:“可这次备货的问题很大,却是要好好跟她谈谈。”

    “那你要好声好气地跟她说,她自小敏感多疑,又固执己见,此次被叔伯们逼着承认了错误,心里必定不舒服。你们别再因为这次货物的事情闹了误会,让她误以为咱们是跟叔伯站在一头,真的要将她赶走。”

    “夫人放心,我会说得婉转一些,但是秀禾这些年确实有些急功近利,是要收一收她手上的权,让她稳一稳身心。”

    谢君兰笑道:“那不如你同她说休假的事情,我们一家人陪她出去走走如何?这样她也可以安心,没准路上还能遇到一位如意郎君,收获一段美好良缘!”

    “要去江陵府走走吗?”谢君兰话音未落,方泽生便从货仓一角钻了出来,说道:“江陵府的才俊许多,可以让姑母仔细瞧瞧。”

    谢夫人笑他:“江陵府的才俊在哪?是不是还要去付家后院问问付家的小二少爷?”

    方泽生面上一红,板着稚嫩的脸解释道:“他是江陵本地人,有他带着,自然游玩的畅快些。”

    方昌儒对着夫人努了努嘴,又瞥了儿子一眼,故意道:“那便不去江陵,要去也不去付家。”

    “为何!”

    方昌儒道:“为父实乃江陵常客,何须再找小二少爷帮着领路,由我带着你娘就能游遍江陵河山,为何要找旁人帮忙。”

    “可是,可是父亲到底不是本地人......”

    夫妇两人见他心急,相视一笑,问道:“那你说说,你为何总是想要往付家跑,是不是对人家小二少爷有什么非分之想?”

    方泽生当即一怔,红着脸躲到一边,不再说话了。

    三人原本计划得很好,方泽生到底哄着娘亲要一去江陵府看一看,却没想突然一声巨响,仓库的铁门被人从外面落了一把锁,关得严严实实。

    那日的大火,烧得像今日这般惨烈。

    火舌乱窜,吞噬着库房里随处可见的茶碎、茶饼,新采的绿芽还带着水分,经过烈火烘烤、蜷缩、枯萎、最终烧成了一缕缕的灰烬。方昌儒为了保护妻子,扑向了轰然倒塌的茶山,方泽生为了去救父母,被一根根烧断的房梁拦住去路,砸断了腿。哑叔赶来时,只看到方泽生一个人,他赤着双手挪走了方泽生腿上的木头,将他拖出仓库,又顶着剧烈的浓烟闯入火光深处,寻找方昌儒和谢君兰的踪影,却还是晚了一步……

    一只手缓缓地落在方泽生的侧脸上,指腹划过他的眼角,帮他擦掉了一滴眼泪。

    方泽生微微一怔,急忙转过头,满脸的哀伤无措无所遁形,只得紧紧抿着颤抖的嘴角,板着一张脸,装作无事发生。

    付景轩与他对视半晌,见他不敢眨眼,只得笑着闭上眼睛,扣住他的头,将他藏在自己的肩膀上。

    “我没看到,什么也没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