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刺客求生指南

[大秦]刺客求生指南 > 谒杀

谒杀

    “兄台,该用食了。”

    恍惚中听得耳边有人低声呼唤,崔元睁开雾蒙蒙的双眼,怔怔瞧着眼前阴暗湿潮的囹圄之地,长夜沾身的刺冷困乏感一并拥堵而来。崔元逐渐回神,继而垂首瞧向掌心的破旧陶碗,碗中的麦饭早已没了热度,甚至还混杂着些许肉眼可见的土粒与脏物。

    喉咙干涩滚动一番,崔元朝对面好心提醒自己的青年拱手道声:“多谢。”

    青年笑得腼腆,见崔元持起陶碗,这才背过身去吞食起手中凉透的麦饭。他的身形极瘦,甚至可以说是瘦骨嶙峋,弯腰弓背时脊柱明显凸起,让人莫名有种难言的心酸。

    崔元礼貌收回视线,随后慢条斯理地咀嚼进食,脑中却飞速闪回昨日在县尉跟前为李奋辩白时的场景——公堂之上,他保持着不卑不亢的姿态,跪请县尉将李奋一案公开审理。

    得知有人门前鸣冤,竟是质疑自己审案不公,县尉拍案而怒,公然斥曰:“君若非痴人,又何故为李奋寻至公堂胡言?!亦或足下本乃李奋盗墓之同谋,遂妄以一人之力混淆众听?”

    盗墓?崔元忽而心弦紧绷,李奋此案又关盗墓何事?

    许是见他目露茫然之色,县尉容色稍霁,复大发慈悲唤人将李奋提至堂前,允其亲自讲述己过。见到崔元的瞬间,李奋显而易见地愣了片刻,可迫于县尉威严,还是躬身伏跪在地,将自己所作所为尽数坦然相告。

    听过李奋自述,崔元这才恍然知晓,县尉之所以“不审”,并非将其屈打成招,而是李奋做贼心虚,想着秦律严苛,主动认罪还可减刑宽容,遂向县尉自觉坦白盗墓之事。

    许是察觉出崔元的失望,李奋始终躲避着他的目光。崔元却并不着恼,闻得真相后,也只是淡淡收回视线,继而冲怒气未消的县尉行礼致歉。毕竟是他涉世未深,被李奋的热情所蒙蔽,一意孤行,偏要做这个善人,害得县尉蒙此污名。

    谁知县尉见状,却并不领意,反称崔元恐与盗墓之案相关,因而将他暂押入狱,等候审判定责。

    ……

    将事件原委重新理顺,崔元不由嗤笑一声,他早该看出李奋夫妻隐有端倪才对,若非涉及盗墓这般见不得光之事,他们又怎会如此着急忙慌地筹备驱鬼之仪?明明客人还在家中,却连朝食都不及筹备,想来应是心中有鬼。

    是他怜惜阿梨,又被心中偏见所误导,这才做出此等判断。如今回想,确实是自己太过天真,天真到相信两千多年前的世界里,当真会有人心本善。

    也不知自己因此连坐,阿照与小黑又要如何是好?想到此处,崔元突然觉得自己就像是抛儿弃女的罪恶老父亲。唇上逐渐浮上几丝笑意,出狱的方式有千百种,倒也不必急于一时。

    重要的是落魄蒙难之际,心中还有牵挂,这才是不幸中之万幸。

    如此想着,崔元简单用了饭食。食毕,正要调整姿势闭目养神一番,谁知还未阖眼,便察觉出对面那道过于直白的视线。崔元抬眸与方才的青年对视,昨夜被押入此处时,因了光线昏暗,自己又思虑重重,所以未曾认真观察过对方。

    如今细看,方瞧清对方青白黯淡的面色,那人眼眶深陷,似乎常年抱恙在床,可他那双眼睛却亮地出奇,如星子般熠熠生辉,像要不懈努力着,冲破身周病怏怏的颓废色彩。

    崔元知道,对方不是在瞧自己,而是在看他手中的残羹剩饭。

    果然,见他投来视线,那人方试探出声道:“兄台若是不吝,可否将残食予我?”

    崔元心尖猛地一颤,常言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更别提如今这个战火频生、缺衣少食的战国末期,是他惯来顺遂,不曾体会民之多艰,这才忽视粮食的珍贵。

    崔元面色微赧,主动伸手将陶碗递与对方,见对方毫不介意地彻底清盘,崔元忍不住开口询问:“在下崔元,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对方得以饱食,忙放下碗箸,悦然答复道:“在下孟刍。”

    话罢,不知想到些什么,又涩然笑道:“名姓于我,早已如云烟去雨。”

    崔元疑惑回问:“孟兄此言何意?”

    孟刍闻声,却只憾然长揖道:“崔君雅量,是孟某无福与崔君相交。”

    言毕不再出声,只起身默默挪坐至一旁,与崔元呈最远距离的对角关系。

    这大哥真不是在骗饭吃吗?崔元唇角一抽,自己本是因为牢中拥堵,这才被狱卒临时暂押在此处与孟刍同室,对方就算是什么嗜血杀人狂自己都无从知晓。

    如此想着,崔元搓了搓冻红的双手,正要倚回原位继续休息片刻,谁知刚要动作,便听隔壁有人隐隐咳嗽两声。崔元忍不住回身瞧去,透过栏板的狭窄缝隙,他只能瞧见对方略显苍白的脸颊,以及半只灵动雀跃的眸子。看上去,应同阿照差不多年岁。

    见崔元关注到自己,那人伸出细嫩手指,指了指孟刍绻缩的方向,声音刻意压得低缓,“公子可想得知此人入狱原委?”

    听出对方话中的笃定与窃喜,崔元突然觉得这个少年着实有趣,小小年纪便懂得了营销号的精髓,他莫不是在狱中还想做自己的生意?

    崔元按下心中笑意,只摇摇头,诚挚答:“不想”。

    许是未曾料到崔元有如此反应,那少年不由语结,又见崔元好整以暇地抱臂退后,一时竟慌了阵脚,忙脱口而出道:“是谒杀!”

    崔元身形微顿,先是转头看向孟刍,继而回身望着隔壁的少年,示意他有话直言,不必拐弯抹角。见崔元终是来了兴致,少年挑眉伸手道:“公子若想听闻详情,便舍我些微弱报酬?”

    果然有趣,崔元不由垂眸笑笑。

    其实他对“谒杀”多少还是有些了解的,秦人十分重视孝道,秦律甚至赋予父母一定的权力,若是子女不孝,便有权将其诉之官府,请求官府结束子女的性命,这便是那少年口中的“谒杀”。

    初次听闻这个词汇时,崔元是极为震惊的,此刻书本上的词汇转变为现实情景,总是让他有种莫名其妙的不真切感。不过,再次看向隔壁的少年,崔元心中微叹,这孩子伶俐是伶俐,但未脱尖刺,今后定是要捱些苦头的。

    自怀中掏出玉珩,崔元将它从板缝塞给对面的少年。

    对方迅速将玉珩拢进袖中,似乎生怕被人抢夺一般,待确认安全之后,方兴冲冲同崔元细讲:“此人背德不孝,遂被父母押送官府,请求谒杀之令……”

    崔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却并不打算继续听这少年讲述孟刍之事,遂趁着对方喘息的空档,礼貌反问道:“不知小郎君如何称呼?”

    少年闻声微怔,片晌,只淡淡答出一声:“不知姓氏,主家惯爱唤我糕儿。”

    话罢,对方的眼神迅速僵硬下来,而后远远挪开,如避瘟神一般。

    崔元:“……”

    自己竟有如此可怕?

    重新想起孟刍,崔元念及对方的言行举止,总觉那少年所说不孝之名,实属牵强。正当此时,孟刍终是肯转过身子,冲崔元的方向平静出声道:“刍自幼便有顽疾,生来即为不祥之人。”

    见孟刍大有一吐为快的架势,崔元安静倚坐在一旁,认真侧耳倾听。

    对方继续缓慢讲述:“虽为不详,然翁媪初得一子,珍贵欢喜过甚,遂不辞辛劳,常年为刍乞药寻医。谁知天公不怜,数年诊治无果,顽疾难愈,家中又新得二子,生活难免愈见艰辛。”

    “刍自知累赘,本欲以成年为由与二老分居别住,生死由天。竟不料……不料双亲先我一步,以背德不孝之名,将刍诉至县府,以求谒杀之刑。”

    崔元忍不住眉头高蹙。

    早便听说在秦国,生来即不健全的孩子通常会被父母直接扼杀,减少家庭负担的同时,还能促进优胜劣汰,成长起来的自然皆是健壮劳动力。孟刍之所以能活到今日,大抵是因为双亲的侥幸之心吧?直到弟弟出现,他的存在才变得可有可无起来。

    甚至最好是彻底消失,以此换取家人更加优质的生活?

    崔元觉得自己该做些什么,可他想了许久,发现自己又什么都不能作。谒杀这种事,本就是将孩子的性命押到父母手中,他一无权势,二无影响力,又该怎么帮助孟刍?

    因而崔元张张嘴,只干涩问出一声:“何时?”

    孟刍咧嘴笑笑,抬头望着漏进牢笼中的浅薄微光,声音忽而透出几分清凉:“就在今日。”

    顿一顿,又道:“因了要走,所以向崔君讨要些许麦饭。黄泉路上,总也能做个饱死鬼。”

    如此才能骗过阎王,下一世投胎到个好人家去。

    不,不必如此奢侈。

    他只想要个好身体,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