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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往

    原是如此?

    听闻孟刍所言,崔元只觉喉中哽塞,对方的声色澹然无波,像是对前路早已丧失所有的热情与期盼,就似……就似行尸走肉一般。

    崔元张张口,本想宽慰孟刍两句,谁知未得出声,便自牢门之外,听见一阵由远及近的厚重脚步声。来人约有三四之众,孟刍闻声,面上红润之色尽褪,唯余一片毫无血气的惨白。

    崔元不由神色微凛,现下未及辰时,按理说还不到孟刍的行刑之刻吧?

    如此想着,狱卒已稳稳停在崔元二人牢门前侧。

    简单扫视牢中一圈,不待崔元二人有所反应,狱卒便已举起手中简牍,高声宣布道:“赵国崔元,前有盗墓之嫌,经县府查实,与槐里李奋之案并无相干。然其扰乱公堂、罪不可恕,现需赀三甲,足月未交,即责令居赀赎债。”

    话罢,直接打开牢门,示意崔元尽快归家筹备所赀金额。

    三甲是什么概念?崔元明显有些运气不畅,“甲”也即铠甲,换句话说,一甲也便是一副铠甲所对应的等值金额。“需赀三甲”的意思,是指崔元需要被罚款三甲所对应的全部金额。

    根据他以往的生活经验来看,一甲大概值钱1300钱左右,换算成黄金约为2两多,三甲的数额则合计为六七两金上下。若是他无法在规定期间内上缴罚款,那他则会面临“居赀赎债”的命运。

    ——通过无偿劳务的方式来劳动抵债。

    换算成人话,他极有可能要被留下刷盘子了。而秦时的劳务,每日所得仅为8钱,若要通过劳动还债,他大概要拼个五百多天……

    正想着,便听狱卒不耐烦地催促一声:“还不快走?”

    崔元成功回过神来,将被赀款之事暂时压下,崔元不忘回身冲孟刍作揖道别。因为知晓此别算作永别,崔元的揖礼压得极低,直到孟刍忍不住将他双手托起,崔元方起身而去。

    跟随在狱卒身后,崔元经过隔壁的牢门时,视线透过层层曦光,终是瞧见那位闷头静坐的少年。对方显然预料到他的意图,此时只留给自己一个落寞的背影,似乎并不想同他沾染上半分干系。崔元摇头笑笑,若是有望出狱,那块玉珩应当足以改善他今后不短时间的生活。

    离开暗无天日的牢狱,崔元遥望着东升的圆日,心中忽而油生几分感慨。

    想起墓山中的马蹄金矿,崔元思绪微动,若是将金矿消息献给县府,自己抵债的同时,应当还会获得些许额外奖励,让他有余力赎下阿芜,并将阿照安全送回咸阳。

    念及此处,崔元当即顿住步伐,先是将狱卒礼貌唤停,见对方略显不耐地凝视着自己,崔元周到行礼出声,“卒官容禀,崔某现有要事求见县丞。”

    狱卒互相对视过后,复追问一句:“是为何事?”

    崔元的声调仍旧和缓如春:“崔某早前偶得一金矿所在,今欲戴罪立功,将之诉与县丞知晓。”

    金矿?狱卒闻声,喃喃窃论的同时,目光竟忽而怪异莫名起来。

    见那情态,似乎自己所言,是什么贻笑大方之事。果然,不等崔元询问,狱卒便已玩味出声道:“昨日已有人进献金矿,县丞如今正率人于墓山开矿,不知足下所言金矿又在何处?”

    崔元一时如遭雷劈,同样是墓山,同样是金矿,莫非……

    忽而回想起昨日出门时,阿照的沉默以对,他莫非早就预料到自己如今的遭遇,因而选择了抢先进献金矿,明哲保身吗?可这又是为什么呢?崔元自问从未做过任何伤害旁人之事,一路上明明也都在相互扶持,就连入秦都是拜他所托,他又为何要如此对待自己?

    为什么?

    ·

    崔元回到槐里时,脑中仍觉恍惚。

    李奋家中早已没了人烟气息,就连院里飘落的桃瓣都在风中翻滚着,宣告着庭前的寂寞无声。崔元里里外外瞧探了一遍,阿梨应是被大父大母接去当柳里暂住了,就连起居衣物都一并没了影迹。

    阿照更是不知所踪,只有小黑瑟缩着身体,躲在后院成堆的棚草中间,饿得灰头瘦脸,就连毛发都失了黑亮的光泽。崔元有些心疼地伸手摸摸它的额头,小黑感受到他的靠近,本欲张开的毛发利爪瞬时收起,口中呜咽一声,委屈巴巴地跳出草堆,进而一跃扎进崔元结实的怀抱里。

    小黑用它短俏的黑爪,死死缠住崔元的脖颈,崔元原地而坐,耐心哄慰它许久,终是将它彻底安抚下来。帮小黑洗完热水澡,崔元又为它寻来些翠竹,让小黑在院中桃树下独自玩耍,自己则进进出出数次,将阿照挑剩的衣裳用具尽数打包妥当。

    想起后院的老黄牛,崔元抱来些麦秸,又为它备上些清水,打算让黄牛饱食一顿,今夜暂且养精蓄锐,明日再定行程之事。

    思及前路莫测,崔元腹中并无食欲,仅自箧箱中取出些剩酒,将小案搬至院中,对着清风明月小口独酌,且先不论赀款之事,等脱离北地郡后,自己又该去向哪里呢?

    秦国看来是长留不得了,那赵国呢?

    回赵国则意味着再次依靠盖聂,他不想继续那样的生活,应该说经历过北地郡的一切后,他更希望自己能够彻底强大起来,不止在武力上,还在于思想与行动力。

    前思后想之际,崔元忽而又忆起金矿之事,虽然答案早已昭然若揭,阿照的离开也侧面印证了自己的猜测,可他还是难免有些唏嘘,所谓真心换真心,向来难得。即是如此,只当往日喂了狗,他如今更该理顺的,是如何偿清所赀款项之事。

    毕竟被赀三甲,再加上吏臣妾的价格,那真是要剥层皮的难度了。

    崔元搁下耳杯,复举起手中的陶罐直接敞开快饮,酒水顺着下颚滚落,恰恰滚落至被他暂搁在案上的精钢刺刀上。刀片即使沾了醇液,在月夜反衬下,仍旧闪烁着雪亮摄人的银光,像是渴望着吞噬鲜血的尖牙锐齿。

    崔元忍不住缓缓抚摸起刺刀的冰凉刀片,他险些忘了,这把刺刀是以精钢制成,是盖聂偏要送与他驰骋天下的宝器。再次想起盖聂,崔元眸中忽而泛起几分笑意,有一说一,碰上自己,盖聂大约是倒了八辈子的大霉吧?

    明明只是同荆轲的一场辩论,却因为自己的穿越,演变成一场长达两年的“赔罪”。虽说后期他二人确有知己难逢之感,可再好的知己,终究也没有倾囊相授的道理。

    能如此毫不介怀地舍物相赠,这世间,大抵也只有盖聂会如此对待自己了。

    据说盖聂七国云游之际,无意间救下一位险被盗匪捆缚的异域商人。商人为感其恩情,这才将刺刀相赠,以作谢礼。在如今铁器都不算普及的年代,能拥有一把削铁如泥的钢刀,简直是奢侈至极的存在,就算是将其献与秦王都不为过,盖聂竟甘愿将它赠与自己。

    若是他为解燃眉之急,将刺刀献给县府,盖聂可会因此责怪于他?

    虽说这般宝刀县府定不敢私藏,而是会寻机上献秦王,自己今后若效力于秦,说不定还可立功请赏,将刺刀完整讨回,可念及盖聂赠刀之情,崔元心中还是涌上几分负疚之感。看来讨回刺刀之前,自己是断无颜面再回到榆次同盖聂相见了。

    心有忧思,彻夜难眠。

    崔元思虑许久,终是趁着曦光初升,亲自驱车前去县府,将刺刀双手奉上。先是有人专门验证查看,待验明真伪,县丞这才忙将崔元请进府中,亲自接见。

    两人简单交流过后,县丞答应将他所赀三甲之事抹去,并额外奖赏他十金以作报酬,崔元并不推辞,礼貌叩谢的同时,不忘向县丞请求,自己可否以其中一金,将阿芜买下。

    县丞凝神思索片刻,终是点头应下他的请求。崔元再谢而出,特地前去迎接阿芜出狱,两人一道回归槐里,崔元方落脚站定,阿芜便片刻不歇地前去煮茶烹饭。

    见她端了茶炉进门,崔元无奈笑笑,按住她还欲忙碌的双手,声音是惯有的温和:“我今日便欲离开秦国,另寻他路,阿芜既已得自由之身,今后还当另寻良人,聊有所依才是。”

    阿芜似乎早已料到他会有此一言,此刻闻声,竟直接伏跪不起,颤声恳求道:“公子从不视我为奴,如此知遇之恩,阿芜并无所长,唯愿侍奉在公子身侧,以求余生相报。”

    崔元伸手想将她搀扶起身,可还未触及对方肩膀,手指便又收回身侧,“人生而平等,何来奴主之分?只是我自料余生漂泊孤苦,就算如此,阿芜也无怨无悔?”

    阿芜的音色愈发坚定:“惟愿相伴公子左右。”

    也罢,崔元不由叹息一声,凡事皆是机缘,阿芜心思通透,等今后遇到合适的男子,不用他提点,阿芜自然便会主动离开的。想到此处,崔元将她礼貌搀扶起身:“如此,便随你吧。”

    阿芜目露欣喜之色,待触及崔元清澹如水的视线,复又赧然垂下头颅:“不知公子欲往何处?”

    崔元遥看远处漫漫光影,只轻轻道了声:“兰陵”。

    楚国,兰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