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林栩自搬到这里以来，第一次在白天出门。

    快入冬了，他戴上粗麻黑色针织帽，裹了围巾和口罩，浑身上下只露一双眼。要是他的刘海再长点儿，连眼睛都能不露。

    以往他在楼下小超市就能买到齐全的材料，但今天要买新鲜的小鱼，超市里没有。他记得那天被开车送往这里时，曾经过一个挺大的菜市场。林栩出了小区，沿路按照记忆走，过了一个十字路口，随着地上的垃圾变多，人流突然密集起来。

    不远处就是菜市场的大门，空气里的人声嘈杂纷乱，让林栩有些紧张，停在远处僵着脊背观察了一会儿。

    大多都是中老年人，偶尔有小孩，也都是几岁的奶娃娃。大人只顾讨价还价，买家忙着称斤倒两，小孩自己玩自己的。

    看起来是相当安全的环境。

    他放松了几分，边走过去边把口罩往上拉了拉。

    靠近大门的多是蔬菜和蛋类，林栩小心躲过身侧的人来人往，一路走马观花来到最深处。海鲜区和肉类区并在一起，刚靠近就闻到一股浓浓的腥味儿，各类河产品被放在蓝色的大塑料盆，大多已经奄奄一息。

    老板用方言道：“看看要啥？”

    他正在处理一条鲫鱼，说这话的时候，刚把它肚子里的鱼膘掏出来。鲫鱼死前疯狂扑腾，积在案板上的血被尾巴拍起来，溅上老板的下巴。

    “请、请问有没有小的鱼苗，要新鲜的。”林栩多日没有开过口，此时声音低哑，几乎快发不出来。他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这幅作态，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在做什么见不得光的交易。

    老板徒手掰开鱼头，将鱼鳃挖出来，头也不抬道：“有，要多大的？”

    林栩清了清嗓子，道：“大概这么长，给猫吃的。”他比了一个大拇指到食指尖的长度。

    老板拿刀熟练地刮掉两面儿鱼鳞，拿下巴指了指：“都搁那儿呢，你自己挑吧，边儿上有个小渔网，袋子在称旁边。”

    林栩顺着方向看去，地上有一个红色的桶。桶里的鱼大小不一，看得出来很新鲜，每一条鱼的鱼鳞都是完整黑亮的，挤在有限的空间里摆着尾巴。他举着渔网，有些无从下手，纠结地看向老板，后者已经开始大刀阔斧地处理第二条鱼。

    他还没想好怎么开口，老板“咔”的一下剁掉鱼尾，道：“你个大小伙子怕啥呢？”

    林栩实在被他震住，直接眼一闭将网伸进桶里。兜住一条小鱼想往上捞的时候，却被它一个甩尾逃脱。渔网是公园里骗小孩捞金鱼用的那种，网面非常浅，柔弱的小金鱼和生猛的草鱼苗没法比，林栩捞了几次都没捞上来。

    老板看不下去了，扔下手里开膛破肚但仍有呼吸的鱼，脱下手套拿过渔网，三两下就捞上来七八条。

    林·野外生存一级废人·栩。

    他默默地想。

    一袋子扑腾的小鱼，抻得塑料袋哗哗作响。

    虽然他很废物，但贵在有自知之明。他诚恳道：“老板，能帮忙拍死吗？拍晕也行。”

    拎着处理完的小鱼回到家时，林栩站在玄关鞋柜旁边，迷茫地插了会儿腰。原因是本来码着两双鞋的位置现在只静静躺着一张鞋垫。

    根据颜色和款式，应该是那双lvcharlie的残尸。他也是今天才发现，原来这鞋的鞋垫能拆下来。

    四处转了转，没能找到它的其他部件，二少正端坐在鞋柜上舔爪子。林栩盯着看了一会儿。原来猫给自己舔毛的习惯不是做做样子，而是认认真真地不放过任何角落。

    这只尚在幼年的灰色英短猫是两个星期前，他的生活助理，不，现在也许已经是前生活助理，许千帆送给他的。按照这人的原话：养小动物有助于放松心情，防止抑郁。但林栩暂时还没体会到这方面的作用。

    刚到林栩家的时候，它只认生了一天，翌日林栩刚起床，它就像个少爷一样端坐在自己的食盆旁，一脸轻蔑地看着自己的现任主人，一只爪子按在猫粮袋子上。

    “给爷倒！”

    林栩错觉下一秒就能听到这个命令。

    许千帆说它是那一窝的第二胎，所以林栩就给它起名叫二少，不过当他百度发现这是只母猫的时候，已经叫顺口，没法改口叫二小姐了。

    “二少，商量个事儿，”林栩刚想伸手摸它一下，就被它呲牙躲开，他将地上的鞋垫拿到它面前，“能带我去找它的兄弟们吗？”

    二少伸出爪子扒拉，鞋垫弹了两下，它兴奋地挥舞两只前爪想把鞋垫拽过去。

    林栩叹了口气，将鞋垫扔给它，打开鞋柜拿出这个星期的第四双鞋，也是他在这里的最后一双运动鞋，祈祷它的寿命能超过两天。或许他应该养成回到家就把鞋放进鞋柜的习惯。

    林栩去厨房给二少煮条鱼吃，旁边的锅里有他昨晚尝试做但成果糟糕的糖醋排骨，糊了半个锅底，上半部分林栩尝了一块儿，当即找垃圾桶吐掉了。说实话，他这辈子都没想像过会有排骨难吃到这种地步，味道齁咸带苦，口感像在嚼橡皮，如果非逼人吃下去，这遭的罪简直可比晚清十大酷刑。

    林栩知道自己在烹饪方面的确没什么天赋，活到现在只会一道没什么技术含量的番茄炒蛋，直接晋级到糖醋排骨未免有些强人所难。他正思索着是否要从简单一些的菜学起，二少嗅到了鱼腥味儿，头一回主动蹭着林栩的腿，细声细气地叫着。

    小鱼熟了之后，林栩捞出来用凉水泡了几分钟，拿去放到二少碗里的时候被它追了一路。平生第一次吃腥，二少相当激动，头埋在碗里，屁股撅得老高。

    林栩靠墙笑着观察它一会儿。虽然二少不喜欢跟人亲近，但胜在圆头圆脑憨态可掬，在旁人看起来很是讨喜。

    昨晚就有人夸它，是林栩在楼下遇到的一个热情的阿姨，见他脸生便专门跟他打招呼，后来还上门给他送自己家刚煮好的红薯吃。他住的这一片儿是乡镇老房子拆迁后上面统一划分的安置房，小区里九成以上的居民都是留守的中老年人，彼此相互熟稔。像林栩这样的年轻外来人在这里非常少见，甚至可以说是格格不入。

    林栩已经吃了太多天的番茄炒蛋和外卖，饶是他再没有口腹之欲也受不了了。

    这个地方很偏僻，基本点不到外卖，仅有的那两家，老板发挥得还跟练了几十年太极似的大开大合。林栩住在这里大半个月，已经养成了天黑出来转两圈儿再打包点吃食回去的习惯。

    周围有很多公园，挺大，但是晚上从来不开灯，林栩总是等天黑透了才出来，所以至今没摸清周围的地形。

    他很享受在黑暗里漫无目的地走，黑得好像能融进入，整个世界只有他一个人，放空，飘荡。这种感觉让他感到安全。

    今天往昨天的反方向走，公园的岔口很多，他在经过一个自动贩卖机时停了下来。

    林栩十分意外，在这个人口老龄化严重的小县城里，尤其是这附近全是留守老人的活动区域，居然有自动贩卖机这种年轻人才会碰的东西。而且还是通着电的，并非摆设。

    他仔细看了看，里面的饮料应该挺久没更新，因为他在某一款运动饮料的瓶身上看到了他自己。

    这款饮料他除了拍代言广告时喝了几口现场提供的道具，之后再也没碰过。不好喝，有点像橘子糖精掺了洗发水，还奇思妙想地加了点苏打。

    林栩僵立须臾，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功能，看了看机身上贴着的操作指示，又研究了好半天才成功付钱。他错了。不会碰自动贩卖机的不止老人，还有他这种被现代社会抛弃的脱节人。

    林·社会生存特级废人·栩。

    他想了想，毕竟最后还是研究明白了的，于是又严谨地给自己加了个后缀——

    林·社会生存特级废人·预备役·栩。

    伴随着重物坠落的声音，他掀开下方的挡板。这款饮料的封皮上是他举着同款，看起来像举着什么名贵易碎的天价奢侈品，笑容很淡，没有含义。

    也许这就是最后一瓶印有林栩照片的饮料。

    绝版啊。

    他扯了扯嘴角想。

    这瓶饮料他被随手放在鞋柜上，照片对着墙。林栩就这样独自安静地生活着，像是偷来的片刻安闲岁月，更像沉入了无声的深水。他却很享受。

    也许是远离了城市的原因，这里的生活节奏慢而和缓。这天下午，林栩坐在阳台上看书，二少团成一个猫球在太阳下睡觉。这书还是房东留下来的，一本翻旧了的《黄帝内经》，他对医学没有兴趣，但如果不找点事做，回神的时候总会忽然觉得心慌。

    二少睡了一下午，等他发觉有些冷时，太阳已经落山。天黑得越来越早了。

    给二少煮了条小鱼当晚饭，他围上围巾就出了门。出门前照了照镜子，里面的人面色苍白，眼下乌青，头发因缺少打理，长而凌乱。

    像个见不得光的瘾君子。

    他扒拉两下头发，想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些，以失败告终。

    下了楼，迎面寒风一吹，林栩觉得清醒不少。中午点的那份外卖有些腻，他现在还不饿，打算慢跑两圈儿再去觅食。想起鞋柜上的那瓶饮料，林栩往之前经过的那台自助贩卖机的方向跑。

    大概观察某样东西消失的过程也是一种乐趣。

    天只要一黑，这个公园就像是开了什么结界一样，已经不是伸手不见五指，是直接用手蒙住眼都跟睁眼没什么区别的水平。公园里装了路灯，却从来不开，导致没有几个人愿意晚上来这里溜达。

    不过这也使得一有光亮就会十分明显，林栩很容易就找到了昨天那台自动贩卖机，远远便能看到。正当他想跑过去时，路边有什么东西绊了他一下。

    他稳住身子的同时，也意识到绊到他的不是东西，是个人。

    黑暗里只有一个不清晰的轮廓。那人倒在路边，绊到人也没反应，不知是睡着还是晕倒了。虽然大冬天在马路上睡着的概率很低。

    林栩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他的心狂跳起来。

    他不希望有任何人任何事打扰他现在平静的生活。

    如果是以前，他一定不会放着不管，但现在是他最不想自找麻烦的时候。

    他只想一个人待着。平稳地，无人问津地待着。

    他死死盯着远处自动贩卖机的光亮，仿佛是彼岸的终点，只要能到达那个地方，就能逃离可怕的梦魇。

    如果是真的需要帮助呢？万一……那是个老人呢？

    他无法自控地想，如果是突发了什么疾病，只是因为他的无视……

    就死了呢？

    现在的天太冷，这么在外面躺一夜，就算没有疾病也会活活冻死吧。

    那他就是间接害死了人。

    林栩的脚步缓下来。他从没有像此刻这般畏惧过。

    他不可遏制地开始发抖，心脏狂跳的声音敲打他的耳膜，大脑更是一片空白。

    几乎是仓皇地，林栩转身往回跑。

    别紧张，不是你的错，现在回去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也算尽力了，这不是你的错……

    他脑中思绪纷乱，一直以来极力逃避的未知恐惧像是猛然有了生命，桀桀狞笑着在夜幕里拧出一道巨人身型，势必要一拳将他击穿。

    林栩眼前发晕，脚下踉跄，捏紧手心让自己镇定。他顺着路跑回去，却再找不到地上的人的踪影。

    他不确定是自己迷了路还是那人被他一脚踢醒已经自行离开，来回跑了两趟都没找到。

    他松了口气的同时，脱力地靠上树干。

    那人没事，自己也不必陷入麻烦，这是最好的结果。

    林栩缓了一会儿，重新站直身子，手插在大衣兜里将半张脸缩进围巾，慢慢地往贩卖机靠。旁边是这座公园的服务中心大楼，白天看起来还挺前卫，两栋楼呈直角状连接在一起，中间是个拱形的空心造型，大到可以过车。不过这里是个风口，林栩正想跑两步离开这里，猛地被一只手被拉了进去。

    他立刻挣扎起来。

    对方力气比他大，按住他的胳膊，从身后捂住他的嘴。

    “别怕。”那人低声道。

    热气扫在耳边，让林栩定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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