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同尘坐在监视器后面，回看刚才拍完的镜头，手边的小桌子上铺满散乱的故事板。他一旦专注于一件事，周身就像开了结界般隔绝一切事物的打扰。这会儿是剧组的午饭时间，周围充斥着各种聊天和对戏的声音。
剧本中有一些需要在学校拍摄的场景，魏同尘和刘成之前商量着先把其他部分全部拍完，再向附近的学校借用周末的场地，尽量不影响到学生正常上课。原本还担心校方不会应允，没想到那校长一听有剧组要来拍戏，仿佛面上有光，不仅一口答应，还问需不需要学生做群演。
检查完方才拍的长镜头，魏同尘一转头，方才发现演小瞎子的演员一声不吭地站在他旁边，不知已经站了多久。
他吓了一跳，但导演需要架子，便立刻收回情绪，摆出一派稳重，问：“什么事？”
小瞎子演员还带着单边美瞳，左眼像蒙灰一般浑浊无光，右眼却漆黑晶亮。
“魏导，对不起，刚才是我态度不好。”他谄谄地笑了一下，“原本还以为您是靠关系进来玩票的，没想到这么专业。”
魏同尘挑挑眉，勾起嘴角：“就你们剧组这难民配置，人玩票的也看不上啊。”
小瞎子演员愣了一下，挠挠头道：“也是。”
这个演员天赋不错，刚才演示过后，他立马就抓住要领，却不是全然照搬模仿魏同尘，有自己的理解。魏同尘向来青睐这种有想法的演员，便多聊的几句：“你之前演过什么没？”
“我们导演系同学的短片作业，不过也就一分钟多的戏份。”他有些不好意思，“其他都是一些电视剧的龙套，没露脸的。”
魏同尘沉默了。倒不是因为这演员的寒碜履历，只是他想起以前还在上学的时候，导师也有要求拍短片小组作业。他去表演系挖人，邀请林栩来演男主，结果对方还不乐意来，嫌他这个剧本难度太高，耗时太长。林栩是表演系的香饽饽，自然不缺人邀请，最后他选了另一个导演系的男同学，拍了个校园短片。
魏同尘一想起这事儿就忍不住“啧”了一声。
小瞎子演员以为他不满意自己，慌忙道：“虽然我经验不多，但是我会努力演好这个角色，绝不会让您失望的！”
魏同尘方才收了思绪，佯装自然地问：“下一场戏准备得怎么样了？”
“有几个地方，我不太确定怎么演，正要来请教您。”小瞎子演员立刻翻出剧本，每一页上都用好几种颜色的笔标了很多注解，他指着一段道，“这里，我不是喜欢他么？为什么还要烧他的报名表？烧的时候我应该是什么情绪？”
魏同尘扫了一眼，问：“原作啃了没？”
“啃完了。”他道，“但原作这里的情绪也是留白。”
“你看过原作就应该知道，小瞎子这个人物，从小就没被教化过，”魏同尘双腿交叠，靠在椅背上道，“他没有道德观，不知对错不明善恶，更不会正确地表达情绪。”
小瞎子演员依然不明所以，还因为他的角色代称有点想笑。
魏同尘继续道：“报名表很关键，它承载了小疤对美好未来的所有希望，正常人肯定会希望他梦想成真，但小瞎子不是正常人，他甚至还有点儿毛病。”
“因为我根本不想让他有机会离开。”小瞎子演员突然悟了，拍手道，“我要让他和我一起腐烂在这里！”
他带着一副恍然大悟的憨憨脸说出如此疯癫的话语，给魏同尘整乐了：“你这么理解也成。”
就在此时，小疤演员啃着煎饼果子路过，见两人有说有笑，凑过来揭发：“你们在开小灶，被我发现了！”
小瞎子演员十分冤枉，正要解释，小疤演员笑道：“带我一个。”
两人一个独眼怪，一个半张脸布满狰狞疤痕，却都充满年轻人未经雕琢的鲜活朝气。魏同尘久违地被感染，遂大手一挥，拿来手稿给两人讲下一场戏的具体细节。
有了故事板，导演与演员的交流顿时变得流畅无阻，小疤演员还感叹，这东西他只在学校电影史的ppt上见过。
魏同尘问：“现在编导专业都不用学故事板了么？”
“也学，但没有魏导您这么清晰明确的，他们都画得贼抽象，除了自己别人看不懂，根本用不了。”小瞎子演员道。
魏同尘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老了。
从前在学校，他们跟着导师拉片儿，时代的胶卷香将他侵泡。时过境迁，现在他自己成了前辈，用故事板给后辈讲戏。
当一个人突然喜欢缅怀过去，便昭示着他的灵魂已经从内里开始腐朽。
“咦？这是什么？”小疤演员指着故事板其中的一张道。
这一页上画了几个分镜，但画风和笔触跟其他的截然不同，十分细致安宁，连其中的角色都五官明晰。这显然不是属于《野火》的镜头。
小瞎子演员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思索道：“这角色的脸好像有些眼熟。”跟某顶流有些像。
魏同尘垂眸将这张纸收起来，反手压在笔记本下面。
“是废稿。”他道，“放错了。”
阳台上，林栩从噩梦中惊醒，旁边假寐的二少缓缓睁开黄澄澄的眼睛扫他一眼，复又重新揣了揣手眯上眼。林栩不小心在阳台睡着了，那本《黄帝内经》不知什么时候滑落在地，他将书捡起来拍了拍，再找不到自己看到的那一页。
他又一次梦到那个女孩跳下去时决绝的背影。风声鹤唳，光影卓卓，抽拉扭曲所有线条，哭嚎与嘶喊都追不上她，血色的眼睛自高空睥睨，那渺小的身影被吞噬在深黑的漩涡里。
林栩的额角全是冷汗。他已经有一阵子没做这个梦了，以往每次做完都需要缓很久，才有继续呼吸的勇气。
他蹲下来，伸手去抚摸二少的脑袋。
二少正昏昏欲睡，懒得理他，便只是抖了抖耳朵表达不爽，但依旧卧在原处。林栩默默呼了口气。
手机有几条未读消息，他不想看，但又瞥到熟悉到头像。他不自觉地解锁屏幕。
和光：有空吗
和光：晚上出来玩
林栩此时不愿一个人待着，便答应了。
他去冲了个澡，换身衣服带上围巾口罩，临走前看了眼二少的饭盆，还剩不少猫粮，便没再给它加。正要出门时，手机又收到消息。
和光：在你家楼下遇到上回的猫了
和光：你带点猫粮下来
林栩便用保鲜袋盛着猫粮下楼。魏同尘正蹲在花坛边上学猫叫，一只白猫跟他面对面坐着，他叫一声，猫也跟着叫一声，像在对什么暗号似的。
魏同尘看到他，保持原来的姿势朝他招手，林栩走过去蹲在他旁边。
“直接倒在这里就行了吗？”他问。
魏同尘领他到一处角落，道：“这种野猫很警惕，别在太明显的地方放吃的，不然它不敢过去。”
“那你上次为什么直接放在那里？”林栩问。
魏同尘勾了勾嘴角：“我是例外。”
林栩想起二少对他的亲近，无可反驳，认命地将猫粮倒在灌木丛的阴影处。两人退回花坛外，白猫才小心凑过去嗅了嗅，试探地吃起来。
他有些欣慰的看那只素不相识的猫吃着他的猫粮，魏同尘玩笑道：“要让二少知道你在外面有别的猫了，它指定不高兴。”
林栩没理他的挖苦，问：“我们要去哪儿？”
“在南边儿，不算远，你要愿意咱们就溜达过去。”魏同尘道。
这里的人喜欢用东南西北来描述方向。魏同尘以前完全分不清，但自从真正深入生活在这里后，他就被动学会了这种说法。
此时太阳快要落山，林栩自然不知道南边是哪边，魏同尘自觉带路。
往南是去市区的方向。中途有个小广场，今天周末，这会儿有些小摊子三三两两摆在此处。边缘有一张长椅，一个女孩抱着吉他，悠悠弹唱：
念念不忘
透支倔强
刺破孱弱脊背
野蛮生长
坠落啊，坠落
穿透山海人群的分崩离析
坠落吧，坠落
在遇见你之前就枯萎在大梦里
……
这嗓音有些熟悉，两人趴在栏杆上听了一会儿。
“真酷。”魏同尘道，“我去给她点儿门票费。”
林栩没有意见，跟着他走下台阶。
两人靠近后，方才发觉那唱歌的人，可不就是之前在烧烤摊遇见的酒瓶女侠嘛，没穿校服险些没认出来。
“哟，这么巧。”魏同尘乐了，夹着张十块钱钞票递给她，“好听，再来一首。”
程念原本是为了联欢会表演适应在公共环境唱歌，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熟人，顿时尴尬得脸都红了，好半天才道：“哥哥好。”她偷瞥了一眼魏同尘身后的人。上次他身边就有这么一个包成粽子的人，这次又是这样，不过魏同尘没有介绍的意思，她只能装作没看见。
魏同尘虽有恶趣味，但不好太过为难一个女孩子，只笑了笑道：“天晚了，早点回家，不然我让魏安之来接你。”
程念跳起来收拾吉他，羞得面红耳赤：“我马上回家！马上！”
两人顺着公园外围走，魏同尘乐了一路，林栩不解道：“她为什么怕你弟弟？”
魏同尘促狭地看了他一眼：“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林栩从他的表情里隐约猜到了前因后果。这一段路没什么人，他便摘下口罩呼吸新鲜空气，方觉得一直盘绕在心中的不安和压抑少了许多。
此时天彻底黑透了，月光像薄雾般渗在路面上。
林栩看着魏同尘，失笑道：“你什么时候也变成操心小孩谈恋爱的大家长了？”
就在他笑意漾开的一刹那，公园的灯打亮了。
白光驱散黑暗，扑灭薄雾，将一切镀得清晰耀眼。
林栩细腻精致的面容就这样毫无掩饰地出现在魏同尘视线里。
带着笑意，无限柔和。
魏同尘大脑当机了几秒，随即慌慌张张地，伸手将那罪魁祸首的口罩工整地戴回去。
林栩望着他，仅露出的一双桃花眼里有些困惑。
魏同尘不敢看他，慌乱中差点咬了舌头，磕绊道：“你、你小心被拍到。”
方才还游刃有余逗小女生的人，这会儿面红耳赤的倒成了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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