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每周五的大活动课上，操场挤满了各个年级的学生。
温妍妍坐在紫藤花架廊的最边缘处，周围人三两结伴，鲜少有像她这样独自一人的情况。她却对此并不关心，只盯着手机屏幕出神，无意识地按亮，熄灭。
她在计算这个月的工资扣掉生活费还剩多少，以及下半个学期如何分配打工和学习的时间。她奶奶不打算让她上大学，她便从高一就开始自己偷偷打工攒学费。计算过后，她发现自己只要再工作四个月，就凑够了理想大学前两年的学费。
很好。一切都在慢慢变好。
只用再撑半年，她就能彻底离开这里。她终于可以和这种千疮百痍的生活告别了。
一想到这儿，她内心就一片明亮。
以至于她没发现身边有人靠近。
“你也喜欢林栩吗？”来人道。
温妍妍按灭了手机屏幕。
她的屏保是林栩的一张杂志照，这个背景用了太久，她已经完全习惯，因此差点忘了让别人看到会觉得有些奇怪。
“嗯。”她看了眼对方，“有事吗？”
程念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子，这个学姐，真是意外的高冷啊。但她还是硬着头皮道：“那个……你没事吧？”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和温妍妍聊天，程念觉得自己得趁机了解一下对方。
温妍妍认出她来，这个人之前帮过她。不过她的情况，别人帮不了她，也没必要做这些无用功还被她连累。她便直截了当道：“你最好离我远点。”
程念并没有理解她的用意，还以为她讨厌自己，顿时茫然无措地愣在原地。
篮球场上有人投了个三分空心球，女生的尖叫和男生的喝彩声骤然涌起。两人距离不远，中间却像划开一道高墙。
温妍妍起身将手机塞回口袋，走前只道：“总之我不用你们帮忙，但还是谢谢你的好意。”
刘成收拾东西滚回去订婚了，临走前跟魏同尘吃了顿饭。
魏同尘看了看他手机里未婚妻的照片，打趣道：“嫂子挺好看的啊，你可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少奚落我。”刘成把手机抢回来。
“不是，真挺好看的。”魏同尘瞅了他一眼，顿时乐道，“操，成哥，你这是害羞了？”
刘成没说话，喝了口酒，脸有点儿红。
魏同尘拿酒杯在他杯沿儿磕了一下，带着笑意认真道：“百年好合。”
当晚，他整理好这几天准备好的材料，隔日去了剧组。若说之前只是因为人情帮忙，在看完剧本的原作之后，魏同尘倒真的有兴趣拍了。
原作名叫《小兽》，这名字不好过审，剧版便更名为《野火》，也算勉强延续了原作的整体气质，虽少了几分原始野性，但多了几分恣意热烈。剧名和剧本都是刘成一手操改，两人昨天聊了许多细节，总算把之后的拍摄计划敲定。
魏同尘有绘画功底，这些天闲着没事，画了几套故事板。所谓故事板，即影视作品的视觉草图，在早期电影制作中是将导演的意念变为具象的过程中非常重要的一环，但随着影业发展已经逐渐被摒弃。现在除了一些广告设计和特效片会用电脑绘制一部分故事板以外，几乎已经看不到这种“古老”的东西了。
这几套故事板都是剧本中几个较为关键的场景，魏同尘像是随便抽了张纸，就用手边的铅笔提笔而就。线条潦草，但淬了刹那灵感的画面充满意境与张力，笔触自如，一气呵成。
刘成拿着这沓纸来回翻看，眼中光芒大盛，不停地念叨：“好好好，太好了！要知道你还有这一手，我早该请你来！”他平时拍摄全靠口述，许多时候空有脑子里的画面，却难以传达出来让这群半吊子演员和剪辑师理解，更别想还原场景，能拍出个大概就不错了。
魏同尘不为所动，铁面无私道：“那得加钱。”
酒过三巡，刘成有些上头，手上没把劲儿地拍着魏同尘的背，神智不清道：“小魏，你会是个好导演，你有现在很多人都……没有的东西。”
“什么东西？”魏同尘扛不住他那力道，边躲边问。
刘成眼前都是重影儿，艰难吐出俩字：“匠，心。”
魏同尘没说话。
刘成趴在他肩膀上，再次狠狠拍了他几下：“哥是真嫉妒你，又可惜你……”
魏同尘第二次来到剧组时，明显感觉氛围跟上次不太一样。几个工作人员交谈时总若有若无地背着他，演员也不怎么跟他主动交流。
魏同尘不关心他们内心那些无足轻重的小九九，但如果影响到拍摄效率，他就不乐意了。
接手刘成离开后的第一幕，他安排了一个不是那么复杂的场景，打算先相互熟悉适应一下。此时正拍到小疤被冤枉偷校花的私人物品，一群校花的追随者殴打他后，小瞎子来找他。
小疤：“你怎么来了？”
小瞎子：“来看看你死透了没。”
剧本里并未标注情绪，演员没有吃透剧本就容易理解错误。
演小瞎子的人上来表现就不过关，魏同尘直接喊“cut”。那演员转过身来，好似有些不耐地看着魏同尘。
魏同尘却比他还不耐烦。
“我寻思这角色你也演了有一阵子，这理解得什么狗屁玩意儿？刘成平时真是太惯着你们了。”他坐在监视器后面冷脸道，“在我这里，演戏不动脑子的，一律滚回学校重修。”
那演员有些不服，梗着脖子道：“魏导，我不知道我哪里演的不对，要不您给我示范下？”
“示范是吧？”魏同尘想了想，似笑非笑道，“行，先说好，我示范之后你要还演不好，趁早卷铺盖走人。”
背后小棚子里，有个工作人员小声跟旁边人道：“能力没有，架子挺大。”
“嗐，习惯就好。”另一人道，“影视寒冬嘛，有钱人来玩票，穷逼电影人没戏拍，咱们混口饭吃就得了。”
“刘成导演什么时候回来啊？真受不了这人。”
……
魏同尘简直要气笑了。
记得高中的时候，他第一次接触这个行业，那时圈内的风气就已经有些低迷。十个电影人，其中得有九个一坐下来就给你扯什么劳什子“影视寒冬”，仿佛你不就此高谈阔论几句，就不能证明自己是电影人似的。
那时他便觉得，也许相比之前影视行业的鼎盛时期，现在的环境确实大不如前，但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永远保持昌盛不衰，起起伏伏才是常态。巅峰不再，但机会仍在。很多时候，这些人嘴里的“寒冬”，不过是给在这个圈子里屡屡失败碰壁的自己，找的块遮羞布罢了。
未曾想六七年过去，还他妈在用同样的东西作掩。他小学没写作业找的理由，都比这群人花样多。
魏同尘差点压不住他这暴脾气。兀自深吸了几口气，他指了指演小疤的演员：“你，过来跟我搭戏。”
这一幕是体现小瞎子对小疤隐秘感情的重要铺垫，其中对他细微情绪的把握要求很高，少一分体现不出来，多一分则又太过。
饰演小瞎子的演员问题在于将这一段情绪转化得太过生硬，混乱而没有层次，以至于张口就让人觉得崩人设。魏同尘在拍这一幕之前就已揣摩过多次，如果这个演员来找自己聊一聊思路，那么拍摄就会顺利很多。
可惜没如果，现在他还得为了得到这个演员的认可，而示范怎么演戏。
真是世事无常，大肠包小肠。
小疤躺在原地，苟延残喘，校服脏污凌乱，正艰难地靠墙坐起身子，抱着膝盖强忍泪水。就在此时，魏同尘饰演的小瞎子从拐角出现。
他收敛了一部分张扬，步调却有些微凌乱，走近时又刻意放缓，好似漫不经心。
小疤有些害怕，他怕这个恶魔给自己已经透支极限的身体再追加最后一击。
“你……你怎么来了？”他紧张地瑟缩道。
小瞎子冷漠地观察他，从头到脚，在看到对方膝盖上泥泞的伤口和旁边地上带血的碎玻璃时，想要恶劣地笑出来，却只勉强牵动了下嘴角，复又僵硬地垂下去。
他动了动喉结，带着少年人最不自知的尖锐：“来看看你死透了没。”
小瞎子缓缓靠近他，小疤戒备又无助地缩紧身体，然而对方只是蹲下，指着膝盖平静道：“这个是谁弄的？”
小疤瞪着他的手指，仿佛下一秒，这个人就要狠狠地戳下来。他绷紧身体不住摇头。
小瞎子移开手指，又指向他脖子上的淤痕：“那这里呢？”
小疤拼命往后靠在墙上，意图躲开他的手指。
“算了，”他歪了歪脑袋，轻巧道，“我问别人吧。”
魏同尘外形太过出挑，他演的小瞎子看起来不像阴沟里翻腾的阴鸷少年，倒更像个病骄校草，但这并不影响他对角色整体状态和情绪的准确把控。他为了让演员看明白，刻意把几个情绪转变节点演得比较突出。
这一幕结束后，他收了情绪，保持蹲在地上的姿势对站在旁边的小瞎子演员道：“看明白了吗？”
身前的小疤演员一改方才恐惧颤抖的样子，非常耿直地“啪啪啪”鼓起掌来：“魏导太牛了，我一下子就被带进去了。”
“你演得很好。”魏同尘回头夸赞他一句。
“谢谢魏导！”小疤演员开朗道。
魏同尘没忘了旁边的小瞎子：“问你话呢，看明白了吗？”
“明白了。”小瞎子演员抿抿嘴，半晌又憋出一句，“谢谢魏导。”
“你谢个头，”魏同尘丝毫不给面子，“再浪费大家时间，我的嘴可不把门儿。”
程念趴在课桌上叹气。好不容易鼓起勇气上去和温妍妍搭话，没想到却惨遭冷脸拒绝，她有些小郁闷。
李薇猜测道：“你想想，她一个高三的学姐，要被学妹施以援手，那多没面子啊。”
“这样吗？”程念疑惑道，“我觉得这没什么啊。”
李薇上下翻找修正带，程念看不下去，把自己的扔给她，道：“不过，她生活都这么惨了，居然还有心思追星？”
“nonono，”李薇拿着修正带摇了摇手指，“这你就不懂了吧？越是肉|体上被束缚，越是会追求精神上的自由。我猜她肯定还有些别的不为人知的小爱好。”
“你指什么？”程念想到了不太好的方面。
“刚才我去帮你报联欢会节目，你猜我看到了什么？”李薇神秘道。
程念猛地站起来，大惊失色：“什么？！你帮我报了节目？！！”
“淡定，”李薇把她拉回座位，“就唱首歌嘛，最你来说不是小菜一碟？”
“不是……”程念有苦说不出，“我还没有准备……算了，你说你看到了什么？”
“我在报名表上看到温妍妍的名字了，而且，”李薇发现新大陆一般，压低声音惊叹，“她的节目居然是独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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