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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 章

    老鹰的殡堂有两人把守,但是避过他们对于顾云眠来说并不难。

    此时此刻,老鹰正躺在殡堂的金丝楠木棺材里,棺材上没有盖子,借着周围一圈昏黄摇曳的烛火,顾云眠看见老鹰的脸是青色的。

    据说南岐山现任大当家的辅佐长辈秦思河,在南岐镇找了三四个巫师给老鹰看尸体,大家的验尸结果统一指向自杀。

    老鹰是咬断了自己的舌头死的。

    顾云眠伸手撬开老鹰的嘴,舌头果然没了半条。

    顾云眠往深了看,断舌的边缘是有牙齿狠狠咬过的齿痕,顾云眠仔细看了看,又用手捻了捻,随后抽出袖剑,把老鹰剩下的半条舌头,也割掉了。

    老鹰至此已经死了三天,血液凝固发臭,这半条舌头割下来的质感,就像是割了一块豆腐。

    嘴合上,丝毫看不出痕迹。想必也不会有人闲着没事去看死人的嘴了。

    顾云眠把老鹰的舌头用锦帕包住。

    接着,又探起了老鹰的棺材。

    棺材里撒了许多铜钱、金银首饰。

    顾云眠又搜寻了一遍,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

    他正要探出殡堂,忽觉身后一道凉风轻飘飘地刮来,这道风和空气里微风的流动方向并不一致,顾云眠几乎是下意识地纵身跃上了屋顶的房梁。

    他垂眼看去,只见又一个不速之客,裹着黑衣劲装,看黑色衣摆下方随着烛火擅动的丝线暗纹,顾云眠判定他是胤琛手下的人,此人趴在老鹰的棺材边摸摸索索。

    此人一无所获,甚至用内功把棺材都给顶了起来,试图看看棺材下边有没有遗漏的东西,仍然没有新发现。

    他也不留恋此地,转身又潜出门外的夜色里离去。

    顾云眠在后紧随。

    这不速之客所做的事情,跟顾云眠想做的一样。他一夜之间,几乎把整个匪寨都给搜遍了,可观他样子,还是什么发现都没有。

    顾云眠目送着不速之客对着空气唾骂了一声,空手而回。

    他才走进天幕下的微光里,此时大雨已经停了,天色已经有了些许亮光,寨子里的公鸡也开始打鸣了。

    他什么都没有找到。

    胤琛也派人来找账本,说明老鹰的账本还没有落入胤琛手里,一旦落入,他必然销毁。顾云眠可以确认老鹰或许就是为了这个账本而死的。

    但是他还没有证据。

    账本,必然还在寨子里。顾云眠沉思片刻,决定利用老鹰的傻儿子,兴许能从他嘴里套出点什么呢?于是他原路折返,朝着地牢的方向而去。

    *

    谢春深想开之后,顿觉自己刚才淋雨的举动很傻,冻得连打喷嚏,于是深夜让厨子给他做了一锅羊汤烩面。

    谢春深换了衣服,拢了炭火,在静室里翻着小人书,不多时,响起了细弱的叩门声。

    “进来。”

    一阵面香扑鼻而来,谢春深看着小人书没有抬头,他食指朝着桌面点了点:“放下就行了。”

    可是对面却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带着点颤抖和鼻音,仿佛刚哭过一般:“爷,面不能久放,您要现在吃。”

    谢春深一惊,抬头就看见刚被他抢来的民女翠莲,一脸梨花带雨地端着他的羊汤烩面。

    她的小手不知是从外边的湿气里一路穿来冻得通红,还是因为她没有用托盘,徒手端着热腾腾的面碗过来,烫得通红。

    谢春深立刻起身,接过面碗搁在桌上,道:“怎么是你?秦长老没有让你先休息么?”

    翠莲朝谢春深跪下,道:“秦长老让我休息,把我和我姐姐安排在一间屋子。”

    谢春深点了点头,道:“你起来吧。”

    彼时在车上,是因为秦长老在,他刻意放浪形骸,但是现在,在他自己的静室,他不想刁难一个女人。

    谢春深天真地想,等以后自己的威名树立起来,把南岐山保住,让那些环伺的狼群知难而退后,他就可以把这些少女们遣散了。

    他打量眼前的少女:“明儿你让你姐带你去领一些布匹,做几身衣裳,你来的时候,没带衣裳。”

    翠莲连连磕头道谢。

    谢春深眸色一软,伸手去扶。

    翠莲注意着谢春深的脸色,她瑟瑟地起身,可才起了一半,她忽然惊叫一声捂住胸口。

    谢春深下意识问:“你怎么了?”

    却震惊地看见,有鲜血正流水一般低落在他伸出的手臂上,染湿了他新换的衣服和貂皮大氅。

    那鲜血透过衣服渗进他手臂的时候,已经从热的,变成凉的了。

    谢春深毛骨悚然,他手一颤,顿时拥住翠莲去看她的脸,只见翠莲的嘴里边正不断地溢出鲜血。

    翠莲脸上痛苦又惊惧,她瞳孔紧紧缩起,缩成了一个小点,她用尽力气,试图抓住谢春深的衣袖,哀求道:“爷……救我……救我……他们说……说我只要伺候您……就不会……不会伤害我……可是……为……什……”

    翠莲已经说不出话了,她的嘴像是濒死的鱼,只能颤动,再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就那样直直地盯着谢春深,流下了一行血泪,再也不动了。

    “翠莲,翠莲!”

    谢春深惊叫道。

    由于发抖,谢春深已经扶不住翠莲的身体,他眼睁睁看着翠莲的身体在他眼前滑下去。

    他脚底发软,想叫人,开口声音却是哑的。

    他大喘了几口气,大声地叫道:“来人!来人!”

    门又被“吱呀”一声推开。

    进来的人,是秦长老。

    谢春深仿佛看见了救星,他踉跄一步到了秦长老的身边:“给我一颗‘七花丹’,给我!”

    秦长老静静看着谢春深,不为所动。

    谢春深忽然意识到什么,他后退一步:“是你杀了她?是你杀了她?你对她做了什么?”

    秦长老摇了摇头:“我没有杀她,杀她的人,是你。”

    谢春深脚步虚浮,连连后退,他退到桌边,被绊了一下,再无退路,他又疑惑,又愤怒:“我没有!我没有!”

    秦长老往前逼近一步,反问道:“死了就死了,我又没怪你,你解释什么?”

    谢春深:“!”

    秦长老又道:“滑天下之大稽!大当家手里,不过死了一个俘虏而已,急什么!慌什么!怕什么!”

    见谢春深咬着牙,秦长老恨铁不成钢道:“就是你杀了她。我不过是考验考验你,我给她下了‘七情蛊’的‘恐蛊’,这条蛊虫喜欢动物恐惧时砰砰加速的心跳,如果动物一直保持在恐惧之中,这条蛊虫就是安睡的,它不伤人。但是,一旦这个动物安宁了下来,这条蛊虫就会生气,就会将动物过于安静跳动的心,一片一片咬碎!”

    “你!”

    “大当家,我只是让她来给你送碗面,我给她下了这只蛊,只要她见你的时候也保持着惧怕你的心,等她出来我自然会收了这只蛊。”秦长老摇了摇头。

    他认真地盯着谢春深,一字一句道:“可是你没有,你让她不怕你,才惊醒了她体内的蛊虫。你说,是不是你杀了她?”

    谢春深望着地上翠莲的尸体,她的眼睛还圆圆地睁着,此刻仿佛在和他对视。

    谢春深抱住脑袋,痛苦地叫了起来。

    秦长老上前,扳住谢春深的脸,强迫他看着地上的翠莲,他掷地有声:“看着她。你不过是杀了一条蝼蚁而已。往后你成了大当家,你的双手需沾满人间的鲜血。”

    秦长老提高声音:“你不必自责,不必为任何人道歉,翠莲的死,不过是你为匪的开端,以后你杀了人,不必对任何人解释,你记住了么?”

    “不……”

    秦长老扳着谢春深的手上用力,道:“记住了么?你是南岐山的大当家,你不是在过家家!我可以包容你的一切软弱,但是,南岐山不能,天下的土匪不能,你……不要让你爹失望啊!”

    谢春深哽咽起来。

    秦长老道:“让人来处理翠莲的尸体,然后跟我去练拳。”

    “我不练!”

    秦长老手上继续用力,他老朽的脸像褶皱的铁皮,一双浑浊的老眼里边竟闪动了几丝水光,他厉声说道:“你练也得练,不练也得练。”

    谢春深道:“你使点劲,你最好掐死我啊!你口口声声我爹我爹!我是我,我爹是我爹,你这么忠心你怎么不下去追随他,为什么要折磨我?是不是你自己想做大当家,所以才想要早点把我逼死,你来做这个劳什子大当家啊!老/子淦你娘的,这大当家谁爱做谁做,老/子不做了!”

    谢春深的话语连珠炮弹似地脱口而出,原本谢春深以为自己死定了,这死老头杀人不眨眼,他还忤逆他。

    可是肩膀上却不是想象的那般苦痛,他以为秦长老的力道能卸下他一条胳膊,但是秦长老竟然松开了手。

    老迈的声音从他嘴里挤出来,语气竟然缓和了一点:“那就今天不练吧,你去休息吧,从明天,从明天开始……你再敢说半句这样的蠢话,我带你到你爹的坟前,打断你一条腿。”

    谢春深仓皇而逃,逃离静室的时候,脚底太软一个不小心撞到了门板,他身形停滞的片刻,余光看了秦长老一眼。

    秦长老立在翠莲的尸体前,一动不动,他站的笔直,但是他太老了,他的背,似乎也有一点驼了。

    谢春深没有回去自己的寝房,鬼使神差地,他的眼前浮现起顾云眠风吹不惊,雷打不动的沉静眼神。

    这一番风雨摧折下来,整个南岐山都使谢春深恐惧。

    他像是要逃离肆虐的风暴,喘着气,奔跑着,朝着那幽深静谧的地牢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