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楼里出来，苏青梅手里拎着一个黑色塑料袋，里面装着爷爷的紫砂壶，熏黑了的老花眼镜，还有她那年毕业旅行时从山上带回来的石头。
一场大火将过去的一切烧尽，最后留给她的东西，仅此几样而已。
"小布，你过来一下！"路两旁的海棠树到了花期，李言经过树底下，灵巧的小身板弹跳起来，伸手够下一小枝，他摘掉上面开得最好的那朵，抬手往苏青梅耳朵上一别，掰正她肩膀瞧了一眼说："看看，一秒变如花，你美着呢，别愁眉苦脸的了。"
"你才像如花！"苏青梅气得想笑，转手把花插回他头发上，李言用小手指假装抠鼻屎，龇着满口大白牙，逗乐道："这样是不是更像？"
苏青梅笑得直点头。
李言拿起小树枝放在鼻子上闻，细皮嫩肉的脸蛋看着比海棠花还娇嫩，他看着苏青梅说："我以为你们在殡仪馆工作的，每天送走那么多人，早就把生死这点事看开了呢。"
苏青梅淡淡摇着头说："当然不是，我们反而比谁都惜命，比谁都怕身边的人离世。"同样都是人，悲痛一分也不会少。
经历千万次离别，她可以把陌生逝者当亲人来对待，冷静地处理遗体，为逝者入殓，却没办法去面对自己的至亲，亲眼看着他走完最后一程。
李言甩着花枝说："刚到殡仪馆那会，我挺怕你们的，尤其是火化间那老头，驼着背脸黑黑的那个，长得有点像鬼片里提着红灯笼开门的老家伙，我一看见他就起鸡皮疙瘩，后来他把张成宇推进焚烧炉。"
"我记得他说……"李言捏着嗓子学老头的语调，慢声道："一路走好啊，别牵挂，总会再见的。小布，你不知道我当时听到就觉得特别暖，差点没忍住抱那老头亲两口，他好像在告诉我张成宇不是没了，他只是先去了另一个世界，而我们总会再见的。"
苏青梅露出老母亲般的微笑，拍了拍李言肩膀。
想起第一天给张成宇遗体整容时这货都没出现，但后来，他一个人抱着骨灰盒坐到晚上才走，头七那天他甚至还自己跑去了祭奠场。
所以当一个人真正能够接受和面对死亡时，就不会避讳害怕殡仪馆。
而李言口中那个老秦在火化间干了二十多年，因为这个行业每天面对丧属，不能微笑不能握手，每个工作者都会用自己的方式去告别逝者。
苏青梅从不后悔选择这个行业，哪怕苏立青为此一辈子跟她断绝关系，哪怕她还要面对更多的冷眼和偏见，她心里那份信念也绝不会动摇。
有一份是为自己，还有一份是为母亲的坚守。
海棠花开，已经是三月初春。苏青梅还有个地方要去，她让李言先回了餐厅。
今天是周末，她坐在附近的街心公园门口的长椅上，小枫开车过来时，忽然天阴了，细细密密下起了小雨。
"不好意思，让你跑一趟。"苏青梅本想问下韩启东的住址，没想到他直接让小枫过来接她。
"我刚好有个紧急文件要给韩总签字，反正他家离你这也不远，顺路送你过去。"小枫开车门她坐上来，随和笑笑。
苏青梅记得刚认识韩启东那会，小枫就是他的贴身助理，她从实习生做到贴身秘书，一年比一年看着干练。
苏青梅看着小枫，忽然上次在医院，韩启东跟程决发生争执，当时她的反应有点奇怪，她作为下属，一直对韩启东敬重有加，可那时她用同样恭敬的眼神看着程决，甚至可以说有点忌惮，整个一副夹在两人中间挺为难的样子。
苏青梅心里一直有疑问："你们韩总跟程决是不是认识？"
"程，程决……"小枫很少直呼这个名字，叫得有点僵硬。
苏青梅提醒她："就是那个金色寸头。"
"哦……这个你还是去问韩总吧。"小枫嘴巴很严，这种回答反而让人有继续探寻下去的好奇心。
转眼车进入小区，苏青梅发现这里真的离旧楼不远，她住的那栋是当地待拆迁的老房子，因为各种问题滞留在高楼大厦中，如同夹缝中生存的蝼蚁，但她没想到韩启东竟然就在附近。
小枫仿佛看出她的诧异，透露道："韩总搬家的次数跟你差不多，他其实一直挺担心你的，所以总在你住的附近找房子。"小枫耸耸肩笑着说："但你从来也没主动找过他。"
苏青梅有点懵，小枫说完已经撑起伞下车，眼前是一套复式别墅，风格简约偏现代，两层楼都是三面落地大玻璃。
因为下雨，石板路面很滑，小枫穿着高跟鞋走得很慢，苏青梅放缓脚步跟在她旁边，院子里有泳池，躺椅，种着热带乔木，小枫边走边说，"这个房子才住了两个月，跟你一样。"
所以韩启东是在她搬来那会，同一个时间住过来的？
进屋后，小枫熟门熟路地拿出拖鞋给她换，又给她条毛巾擦头发，外面雨势渐大，韩启东站在二楼落地玻璃边，一身白色衬衫配灰色西装裤，整个人清爽整洁，小枫带着苏青梅上楼，叫了他声："韩总。"
韩启东回过头，眉目漆黑而深沉，他坐在书桌前把文件签完递给小枫，又她下楼去泡壶花茶。
"茉莉加薄荷，对吧？"他抬头问苏青梅。
见她失神地站在那儿，瞳仁微怔，盯着他桌上的照片看，相框里都是他们三人的合影，在山上，在学校，在生日派对上，过去的种种随之浮现在眼前。
苏青梅之所以从不来见他，正因为韩启东这里有太多过去的影子，她拼命想摆脱伤痛，想重新开始，可只要看见他，那些记忆就像潮水般涌出脑海，挡都挡不住。
韩启东手里拧上笔盖，抬手插进笔筒里，起身把她挪到对面沙发上坐下，他靠在书桌前，漆黑的瞳孔静止片刻，说："你终于不躲我了？"
"哥……"苏青梅低下头，小枫端着茶上来，给两人递上玻璃杯，韩启东端在手里摩挲着杯身，说："你爷爷的事，节哀顺变。那天，我去参加了葬礼，老朴他们担心你这次缓不过来，让我多劝劝你。"
苏青梅眼睛看向他说："过几天我就回殡仪馆上班，在这之前，我们去山里一趟吧。"
"好。"原本上月底就该去的，那天刚知道她爷爷去世的消息，韩启东就找过她，想带她去山上走走，他放下杯子问："你这些天住在哪儿的？"
苏青梅虽抿着嘴没说话。
但韩启东心知肚明，那天在殡仪馆，他从苏立青那打听到她当晚是被一个金脑袋的男人带走的，显然程决还没停止纠缠她，韩启东眼睛凝视着苏青梅，撑在桌边的手紧紧攥着，不得不问一句："南南，你已经放下小西了吗？"
苏青梅喝口热水，感觉身体不再颤抖，才说道："我答应过他，两年以后，就会放他走。"
"你放开他的方式，就是跟程决那种人在一起？"韩启东脸色比外面的天还阴沉，见她垂眸沉默，一如既往地犟脾气，她还跟过去一样，认定的事谁都改变不了。
韩启东看了看窗外的雨势，坐在电脑前查询一番，他叫来楼下的小枫说道："你去准备一下东西，我待会带她去七架山。"
苏青梅惊愣道："今晚就走？"
小枫也说道："韩总，现在下雨，路上不安全，不如明天再去。"
韩启东穿上外套，径直走出书房说："周二我们出差，明天去时间不够，我看了天气，只是市里局部有雨，出了城天气没这么差。"他下楼亲自去收拾行李，小枫没再多说，赶紧出门去买他们需要的东西。
苏青梅知道韩启东行程紧，像去年进山一趟来回花了三天，还是他推掉好几个商业活动，硬挤出来的时间。
一个小时后，小枫从外面回来，该准备的东西一样不差，她按韩启东的吩咐，给苏青梅买了几套贴身换洗的衣服，两个行李包装进汽车后备箱，韩启东又带了不少野外应急设备，他换掉衬衫西装裤，跟她穿了同色的冲锋衣。
收拾妥当后，外面雨也停了。
临走时，苏青梅去楼上，从韩启东书房相框里拿了一张合影，卷成小筒装进口袋里。
***
节目组花半个月时间，将一处欧式建筑打造成高档西餐厅，外观风格跟轩道如出一辙。
奢华宽敞的场内，敞开式大厨房，赫尔曼和程决各自带领自己的队伍，分别在流离台上指挥菜品烹饪。
程决队里五个学徒清一色全是门外汉，像苏青柠连橄榄油和植物油都分不清，锅碗瓢勺拿不稳的大有人在，反观赫尔曼队伍里个个都是副厨级人物，对西餐流程更是轻车熟路。
这种混乱的状况让程决几次瞪向镜头后的林清。
她原模原样照搬国外红极一时的节目，曾经赫尔曼是程决的手下败将，时隔五年，林清再次把两人聚到一起，两队的实力差距一目了然。
十二期节目，靠这几个虾兵蟹将，最后他要是想赢赫尔曼，简直就是要逆天。
程决算是看出来了，这个林清，就是弄个破节目，专门玩他呢！
试录节目晚上七点多拍摄完，程决回到更衣间，扯开白色厨师服往边上一扔，衣服刚换到一半，林清夹着一支烟就推门进来，打量着他暴露在外的好身材，说："阿决，怎么样？要不要跟我出去喝两杯消消火？"
程决兀自换上裤子，拉上拉链，从兜里掏出手机冷笑一声："我的火，你恐怕没那本事灭。"
林清吞云吐雾，抬起天鹅颈妩媚地笑，半响又低下头说："你没试，怎么知道我灭不了？"
程决一把推开她伸过来的脸，边打电话边出了拍摄场地。
电话滴滴响，那边许久才接通，刚睡醒的声音："喂？"
"这么早睡了？"程决笑意展上眉梢，招手拦了辆出租车，刚坐进后座，只听电话里出现一个声音说："二十块，这是零钱小票，您收好。"
夹杂着一阵呼啸而过的车鸣声。
程决停下系安全带的手，蹙眉问道："苏青梅，你在高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