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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丘》(1)

    夏青临的运气一向很好。

    好到他自己都怀疑他上辈子很有可能拯救了银河系。

    举个例子,他六岁的时候一个人在家楼下的小卖部玩,被人贩子盯上了,这人贩子趁着没人把他一抱就走,都快走出二里路了,不知怎么的,突然摔了一跤,磕得满脸是血,门牙都掉了,而夏青临稳稳当当地坐在地上,安然无恙。

    正好这个时候他的小姑路过,看到他呆呆地站在路边,走上来一问情况,才知是拐卖,后来就是报警一系列事情,他一概不知,就记得夏妈妈心疼坏了,对他有求必应了好一阵子。

    还有十一岁的时候,有一次他放学回家,他家那时候住五楼,他正往上爬着,不小心一脚踩空了,直接从最高那一级台阶上摔下来,后脑勺着地,一时间什么都听不见了,夏爸爸夏妈妈听到声音跑出来,看见宝贝儿子眼神涣散,喊他也没反应,吓得魂都没了,结果送到医院一检查,除了一点皮外伤,连个轻微脑震荡都没有,夫妻俩看着检查单怎么都不敢相信。

    一次两次是运气,三次五次就有点神忽了,而夏青临从小到大逢凶化吉的次数两只手都数不清。

    不光是逢凶化吉,他这人还常中奖,“再来一瓶”的瓶盖多到能搭积木,他人生的第一辆车就是抽奖抽来的,后来夏妈妈觉得怪异,托了很多关系找了方圆百里最有名的大仙,大仙眉毛一皱,胡须一抚,沉声道:勿起贪念!

    夏青临吓得浑身一震,立马断了买彩票的心思,从此安安分分做人,没事还经常捐款捐物回馈社会。

    可能是他这么多年积德行善,老天都被感动了,这两天又让他撞上了一件很幸运的事情。

    那就是他竟然捡到一条小奶狗!!

    夏青临从小就喜欢小猫小狗,但他妈不喜欢,夏妈妈狗毛过敏,又有洁癖嫌脏,坚决不许他养。工作后他独自生活,偶尔也想养个小宠物,但怕自己没时间照顾,一直不敢买。

    谁想昨天他下班回来,一出电梯,远远地就看到一只灰棕色的小团子蹲在他家门口,小团子听见了身后的动静,竖起耳朵迅速转了个圈望向他,夏青临愣在原地,小团子好像也愣住了,仰着小脑袋盯着他看了好久,嗓子里冒出急切的嘤嘤声,像是生气又像是哭,它朝夏青临飞奔过来,绕着他的裤腿转了两圈,鼻子耸了耸,确认过味道之后,立马吐着舌头躺在他面前,肚皮朝上,兴奋地扭来扭去。

    小团子只比拖鞋大一点,从外形上看有点像中华田园犬,但又少了点憨,多了点聪明劲。

    夏青临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蹲下身试探着摸了摸它温软的肚皮,它嘤嘤叫着,又把脑袋挤到夏青临手心,急切地让他摸摸它的小脑袋。

    它的眼神就像是很多年前就认识。

    夏青临一时还不敢相信,小心翼翼地把它抱起来,猜想它是不是哪家跑丢的小狗,于是准备把它送到电梯口,想一层一层问问。

    结果小家伙可能是预感到什么,夏青临一进电梯它就开始叫唤,叫声特别尖锐,跟防空警报似的,把夏青临吓了一跳。他一低头,小家伙就用委屈巴巴的眼神看他,他再抬头,小家伙又开始叫唤。

    没办法,夏青临试着返回到房门口,小家伙立马不叫了,咧着嘴朝他吐舌头,眼睛也亮晶晶的。

    冥冥之中有种缘分的感觉,夏青临站在门口犹豫了几分钟,最后决定把它抱回家,准备成为一名光荣的铲屎官。

    然而,就在昨天晚上,他意识到事情貌似没那么简单。

    因为……他突然发现,这只小灰团子可能不是狗。从它的行走方式和骨架比例来判断,它很有可能是只狼。

    但这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它会说话!

    当时夏青临把它抱回家没多久,在沙发上和它皮了一会儿,想着冰箱里还有鸡汤,于是到厨房取出来给它加热,等放凉之后给它倒进小碗里,然后去客厅把它抱到厨房去吃,结果小家伙站在小碗旁边耸了耸鼻子,然后小爪子一伸,把小碗推到一边,说:“爹爹,我最讨厌吃鸡肉了!你不记得了吗?”

    它说话了,狗会说话。

    这是一场梦,肯定是梦,夏青临在昏迷之前听到一声爹爹。

    不知过了多久,他从昏迷中醒来,一睁眼就看到他捡回来的那只小家伙正趴在他胸口睡觉,和刚刚说话的理直气壮不同,小家伙蜷成团子模样,夏青临一动它就一抖,瑟瑟缩缩的,像是在害怕。

    夏青临还没忘了一只狗会说话给他带来的震撼,见它靠自己这么近,连忙警惕地伸出手,想把它拂开,小家伙感觉到了他的动作,懒懒地睁眼了,但它似乎没有醒,惺忪着睡眼抬起小爪子,换了个方向继续缩着,夏青临感受到小家伙的心跳,比他快一些,体温也比他高一些,它呓语着:“爹爹。”

    夏青临的手在离它几公分的位置停下来。

    终究舍不得,莫名的舍不得,听到它喊他爹爹的那个瞬间,他的心脏像被针刺了一下,痛感尚未蔓延,就被怅惘取而代之,说不出的难受。

    *

    二十四岁的夏青临在昨天遇到了一件无比吊诡的事情,那就是他捡到了一只喊他爹爹的小狼妖。

    这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他托着脸蹲在厨房门边,看着小狼崽吨吨吨喝了半碗水,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对了,小家伙确实是狼,它刚刚亲口告诉说的。

    “爹爹,我当然是狼!不许你说我是狗,你看我的耳朵,”小家伙才知道夏青临把它当成了狗,气得直跺脚,“还有你听我的叫声!快听认真听!”

    它急忙仰起头抻长脖子向夏青临展示它尊贵的狼嚎。

    就在这时,小区住户的微信群里突然活跃起来,十几个住户同时发问:防空警报怎么响了?地震了还是着火了?

    夏青临叹了口气,伸手把小家伙的嘴捂住,然后起身把冰箱里之前买的还没来得及炖的生排骨拿出来,解冻再下锅,炒干后再倒水慢慢煨。

    小家伙先是在旁边咬夏青临的裤脚玩,玩累了又沙发上睡了一觉,闻到排骨香味之后,立马开心地飞奔过来,前脚搭在厨房柜门上拍来拍去,恨不得跳到锅里,嘴里还喊着:“爹爹,我饿了,我饿了。”

    夏青临的血压持续升高,简直连汤勺都拿不稳,他还没能很好地消化这个动物说人话的可怕场面,于是对它凶了一句:“闭嘴,不然不给你吃。”

    小家伙委屈地收起小爪子,缩到厨房角落里,装出一副可怜样子,低着头偷瞥夏青临。

    夏青临把肉端给它的时候它还在生夏青临的气,夏青临喊了它几声它都不理,夏青临刚要靠近它,它就把脸扭到一边去,用鼻子出气哼哼,夏青临抿嘴盯了它很久,然后无奈道:“对不起。”

    小家伙这才满意,慢吞吞走过来,脑袋在夏青临腿上蹭了蹭,以示原谅,然后飞奔到排骨旁边,叼起一块肉用小爪子抱着啃了起来,太硬的骨头它咬不动,夏青临就挑了几块带脆骨的给它。

    吃饱喝足之后,小家伙又在夏青临家里到处逛了逛,夏青临跟在它后面,眼睁睁看着它走到他床角,然后很自然地翘起后腿准备干坏事。

    夏青临大声喝止住它,快步走上去把它拎到卫生间,命令它以后只准在这里尿。

    小家伙又委屈了,嘟囔着说:“爹爹你怎么变得这么坏,以前你好温柔的。”

    “什么爹爹,我不是你爹爹!”

    “就是!”

    小家伙对着浴室的下水道尿完之后,抖了抖毛,又冲出去开始折腾夏青临的毛绒地毯。

    晚上睡觉的时候,夏青临刚洗漱完出来,就看到小家伙跳上了他的床,在他的被子上刨坑似地刨出一个洼地,然后大咧咧地躺了进去。

    夏青临没有办法,只能随它,在床边观察了它半天,确定它没有攻击性之后,才缓缓掀起被子坐进去,玩了会手机,就要关灯睡觉,还没闭上眼,就感觉到小家伙突然警惕地支起半个身子,不知它听到了什么,突然开始嚎叫,夏青临吓得连忙把它抱进怀里,捂住了它的嘴。

    “你喊什么?!”夏青临生怕别人举报他深夜扰民。

    小家伙急得要从夏青临怀里挣出来,“有人靠近!”

    夏青临一怔,也竖起耳朵仔细听声音,原来是隔壁开滴滴的大哥回家了,他住的这栋楼电梯不太好,开关门会有很大的沙沙声,几次让物业来修也没人管。夏青临家离电梯近,噪声就更大了,但他早就听习惯了,也没当回事。

    “没关系的,是邻居。”

    可小家伙不信,非说有坏人靠近,要靠狼嚎把他吓跑,它挣出夏青临的怀抱,站在夏青临的腿上,神情认真又严肃地盯着卧室门,它这个模样让夏青临想起了动物世界常放的那些每天都为了生存活着的野兽。

    隔壁大哥可能是喝了点酒,找钥匙找了半天,铜制钥匙哗啦啦碰撞在一起,小狼浑身都绷紧了,夏青临能感觉到它小小身体暗藏的攻击力量蓄势待发,它的尖爪从软毛中露出来,隔着被子抓疼了夏青临,可夏青临不敢动,也不敢阻止它。

    大概过了十几秒,隔壁大哥终于进了家门,声音消弭在咣当一响之后,小家伙又听了一会儿,确定安全之后才慢慢卸下力气。

    它本来都要睡着了,困得很,这么一折腾之后连转身都摇摇晃晃的,它趴在夏青临的腿上,小脑袋靠着夏青临的肚子,疲惫地说:“爹爹,没事了。”

    夏青临不知道说什么,看着它的样子又觉得好笑,只好摸了摸它的小耳朵,安慰它:“这栋楼里没有危险的。”

    “要是有呢?”小狼摇了摇头,很认真地对夏青临说:“爹爹,老大不在这,我怕我保护不了你。”

    *

    小家伙说他有名字,叫丘丘,山丘的丘。

    夏青临并不关心,他只关心他的羽绒服。

    他去年买的还没穿几次的羽绒服已经被他用尖牙划开了口子,一根洁白的鸭绒跑出来,丘丘非常吃惊,两爪并用,把鸭绒挠了出来,随后越来越多的鸭绒飞出来,丘丘开心地躺在夏青临的羽绒服上,小爪子挥来挥去,还和夏青临说:“爹爹,你看,下雪了,下雪了!”

    夏青临火冒三丈,也顾不得他是多少年的小妖怪了,拎起他的后颈皮,对着他的屁股就是一巴掌。

    这小混蛋还以为夏青临在和他打闹,傻咧着嘴,小爪子直甩,和夏青临有来有往,尾巴摇得能飞上天。

    “不许再撕我的衣服了!”夏青临把他按在墙角教育他,板着脸认真道:“都是花钱买的,我问你,你把衣服都撕了我冬天穿什么?”

    “老大会给你买的。”丘丘理所当然地说,一脸的无所谓。

    他昨天夜里提了一下,夏青临因为困就没太注意,今天又听到这个词,他心生疑窦,忍不住追问:“什么老大?”

    “老大就是老大啊!”丘丘好像不明白夏青临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刚想回答,目光就被夏青临身后的猫尾时钟吸引住了,他挣开夏青临的手,跳到电视柜上,要去抓正在空中摇摆的假猫尾,还顺便带倒了桌边一排小工艺品,稀里哗啦,今晚的清洁任务又加了一项。

    “……”

    夏青临从小就喜欢小动物,以前他经常幻想自己捡到小老虎小狮子小狼崽之类的野兽幼崽,然后把它们藏在家里好好养大,这个梦想终于在夏青临二十四岁这一年实现,但貌似哪里出了点差错。

    他并不想要一只自来熟会说话还喊他爹爹的小狼妖。

    丘丘玩累了,跑到饭盆边上咕嘟咕嘟喝了一会儿水,然后就挤到夏青临臂弯里要睡觉。

    家里终于安静下来,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夏青临放下手机,轻轻摸着他鼓鼓的小肚子,趁他没睡着还在咬爪子,对他说:“丘丘,跟我讲讲你以前的事情呗。”

    丘丘抬头看他,眼睛眨巴眨巴,嗲嗲地说:“我还小,我只是一个宝宝狼。”

    夏青临作势要去拎他的后颈皮,他嗷呜一声,躲到夏青临的睡衣里,和他玩捉迷藏,几秒后从领口钻出来,用小脑瓜蹭了蹭他的下巴,又伸出舌头舔了舔,然后小声说:“爹爹,我找了你好久好久呀。”

    夏青临怔住,听丘丘继续说:“我从北方一路找过来,走了半年那么久,最后在这里闻到了你的味道。”他确实还小,委屈的时候说话会有些奶声奶气的,天然的撒娇精。

    “什么?半年?”夏青临立马开始心疼了,他以为小妖怪都能腾云驾雾,法术一施就能瞬间转移到想去的位置。

    丘丘好像能读懂夏青临心里的话,解释道:“我不是妖怪,我只是普通的狼人,学不会法术,我没有老大那么厉害。”

    “老大到底是谁?”

    丘丘突然噤了声,许久之后才摇摇头说:“不行,不能说。”

    “为什么?”

    “因为老大不允许,他不准我来找你,可是我太想你了,我想你想得睡不着觉,爹爹。”

    这话给夏青临带来的震撼不低于狼能说人话。

    丘丘说完眼皮就开始打架,趴在夏青临胸口昏昏欲睡,夏青临捏了捏他的耳朵,想让他继续说,可他只嘟囔了一句:“你怎么能不记得我和老大呢?”然后就哈欠一打,歪头睡着了,留夏青临一个人躺在沙发上头脑风暴。

    这一切太荒谬了,如果夏青临告诉别人,他家里有只会说话的小狼,别人估计会以为夏青临疯了,可这件事就这么真实地发生在夏青临眼前,会说话的小狼正在他怀里安睡,说他找他找了半年。

    关灯前,夏青临突然意识到他忘了问一个最重要的问题——这小狼为什么喊夏青临爹爹啊?

    这、这、他不会还有一段未了结的风流韵事吧?

    夏青临按了按抽痛的太阳穴,万千思绪缠绕在一起,没有答案,他决定不想了。

    可他这几晚都睡得不太好,他总是做梦,梦里总有一团铺天盖地的灰雾,他在雾中分辨不清方向,茫茫然走了很久,忽然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是男人的声音,像从空荡山谷里传来,夏青临转过身,只见灰雾中露出一双荧绿色的眼瞳,像发现了猎物的危险野兽,夏青临吓得尖叫出声,随即惊醒。

    房间昏暗,小狼还窝在他的腰边,不知在梦里吃了什么美味,安逸地咂了两下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