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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丘》(3)

    苍越最后还是把丘丘留给了夏青临。

    他说夏青临病得不轻,然后像扔垃圾一样把丘丘扔到夏青临手上,他手指微动,丘丘便从定术中解脱出来,恢复了生气,他把身子缩在夏青临怀里,先是怂兮兮地只露出个小脑袋,然后感觉到在夏青临怀里很安全,便放大了胆子,骂骂咧咧地朝苍越狂叫。

    苍越朝他瞥了一眼,他立马闭上嘴,看苍越走到门口了,又可怜兮兮地喊:“老大——”

    苍越脚步不停,丘丘急得差点从夏青临怀里跳出来,追着喊:“老大,你为什么不能和我一起留在这里啊?”

    夏青临听到这话,立马火了,恨铁不成钢地揪丘丘的耳朵:“你到底站哪边的?谁许他留在这里了?”

    丘丘一脸无辜:“可是我想要你们在一起嘛。”

    夏青临的心猛地下沉,苍越说的一点没错,丘丘之所以黏着夏青临,不过是把夏青临当成了他千想万念的爹爹,若夏青临不是和他的爹爹长得一模一样,这只小狼才不会来到他家,更不会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说最喜欢他。

    当着苍越的面,夏青临不想自取其辱,刚斩钉截铁说的话就是泼出的水,说了心甘情愿就不能反悔。其实夏青临也没有想明白他为何要坚持留下丘丘,除了喜欢丘丘,可能也是想和这人拧着干,即使是错的。

    想来也很奇怪,从小到大,夏青临都是一个随和到没有半点锋芒的人,几乎没与人发生过争执,可第一次碰到苍越,他的心里就像突然长出了一根根尖刺,毫无缘由就要扎得这个张口就是“与你无关”的人鲜血直流才好。

    与我无关……你的小狼跑到我家来喊我爹爹,就是与我有关!

    “这个房子里有我没他,有他没我,丘丘,你自己想。”夏青临耐着性子最后一遍发问。

    听到这句话,丘丘的耳朵都垂了下来,慢吞吞回过身子,把头埋在夏青临的衣领里,给出了他的答案,他磕磕巴巴地说:“要、要爹爹。”

    夏青临像一个离婚后逼问孩子跟谁的恶人。

    苍越对丘丘的答案并不奇怪,也没有再阻止,他离开后,夏青临如脱力一般倒在沙发上,丘丘也兴致阑珊地伏在夏青临胸口,小尾巴也不摇了。

    “丘丘,你知道什么叫轮回吗?”

    “不知道。”

    “轮回就是说,人死了之后,灵魂会重新投胎成为另一个人,这个人死后,灵魂再辗转到下一个人身上,像车轮一样一圈又一圈。”

    丘丘歪着脑袋,思索良久。

    夏青临继续说:“听说只有好人才能进轮回,坏人的灵魂会灰飞烟灭,没资格进下一世,丘丘,你爹爹应该是个很好的人,对吧?”

    一定很好,所以才值得你和那个男人记挂这么多年,几百年了,还在轮回里反反复复地寻找他。

    丘丘凑近了,认真道:“爹爹,你是全世界最好的人,最好最好的人。”

    夏青临笑着揉揉他的脑袋,“我还听说,在轮回里周而复始不肯超脱的人,心里都藏着很深的执念。”

    丘丘听不懂,眼神疑惑,夏青临于是给他解释:“执念就是遗憾的意思,你爹爹生前是不是有什么遗憾没解决?”

    “……爹爹你好像说过,你想和老大白头偕老,没能实现这个愿望,你很遗憾。”

    丘丘的话让夏青临陷入沉默,思绪飘到没有尽头的远处,直到听见小狼均匀的呼吸声,才回过神来,夏青临把他抱到床上,放在早早准备好的毛毯上,小家伙睡得不太安稳,把身子蜷成小虾米的模样。

    夏青临睡在他的小毛毯旁边,闻到他身上阳光晒过毛茸茸的味道,安心到极点,很快就有了困意。

    睡梦中夏青临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四面空旷,不远处有一座山,不同于现在为旅游开发过的名山,这座山似乎还没有人踏足过,云烟环绕,古意袅袅,他刚要走近,就听见一声狼嚎,随后便有无数声狼此起彼伏四面八方地响了起来。

    他赶忙转身向后跑,远远地看到一户人家,立于原野之上,烟囱里飘出浅浅炊烟,他奋力向那个方向奔跑,可迎面冲出一头青面獠牙的巨狼,荧绿色的瞳孔映射着令人窒息的危险,他还没来得及呼救,就被巨狼一口咬住脖子,尖锐的疼痛一下子使他从梦中惊醒,睁开眼,发现丘丘正慌张地用小爪子挠他的衣服,嘴里喊着爹爹,催促他赶快起来。

    夏青临迷迷糊糊地坐起来,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鼻间环绕着一阵烧焦的糊味,他向两边看了看,然后猛然怔住。

    他的床被烧出了一个大洞。

    但火势似乎被掐灭在萌芽之中,此时只剩下床边的黑焦。

    丘丘指了指床边的插线板:“这个东西刚刚突然冒出了火花,然后就烧起来了。”

    他跳到夏青临的腿上,心有余悸道:“好吓人,爹爹,我刚刚怎么喊你都喊不醒,幸亏老大过来救了我们。”

    “老大?”

    “对啊,他能感知到你有危险,我本来想上楼找他,还没跳下床他就来了。”

    夏青临大脑缓慢地开了机,然后迅速抓住可疑点:“上楼?”

    丘丘正喋喋不休地吹他老大的厉害之处,见夏青临皱起了眉头,才后知后觉地放慢了语速:“上……楼……”

    “他住在楼上?哪层?”

    丘丘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吓得一头扎进被子里装死,夏青临把他拎出来,让他从实招来,丘丘耷拉着脑袋说:“十九楼,我也是才知道的。”

    “我原来只听山上的爷爷讲,老大这么些年一直在南方找你,找到你之后就留在你身边守着你,他不回来,我又很想你们,所以才跑来南方找你们。”

    从丘丘说漏的字里行间里,夏青临才知道,他这么多年引以为傲的幸运,全是苍越的功劳,苍越一直在暗处默默地保护着他,夏青临的每一次化险为夷,每一次逢凶化吉,都是他给的。

    *

    夏青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苍越了,这些事情对他来说太离奇,太震撼,震撼到他临心口堵得发慌,简直喘不过气来。

    一夜未眠,前思后想下,第二天夏青临早起熬了一锅羊肉汤,因为丘丘说三百年前那个人经常煮羊肉给苍越吃。夏青临没有放太多的调料,保留了羊肉原有的鲜味,熬好之后连汤装进保温盒,想放在他家门口,又觉得这样显得没诚意,正犹豫不决的时候,丘丘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举起小爪子费力地帮他敲了敲门。

    他的小肉垫根本敲不出响声,但苍越不是普通人,再小的动静他应该也听得见。

    门没有开,说明苍越不在家。

    丘丘叹了口气,遗憾地说:“老大可能回望山了,他不喜欢呆在城市里。”

    “望山在哪儿?”夏青临从来没听过这个地方。

    “在北方,很北很北,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地方,那里住着很多狼人。”

    “你也是从那里来的?”

    “对啊,走了半年呢!”丘丘骄傲地对夏青临说,“爹爹,我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找你,但老大说你不在了,我才不相信呢!我听老爷爷说老大一直待在南方,就找着机会偷偷离开望山,一路循着味道找到了你。”

    “醒来?”

    “老大不知道施了什么法术,让我一觉睡了好多好多年,我醒来之后世界都变了样子,我一直在望山等你们回来,可我怎么等都等不到你,去年老大回来过一次,他说你永远消失了,让我不要再等。我才不相信呢,你看!我不就找到了吗!”

    夏青临摸摸他的小脑袋,“胆子怎么这么大?”

    “因为想你啊。”

    夏青临已经不想去纠正丘丘的执念了,如果一定要让他知道事实,未免太过残忍,夏青临不禁想到,既然苍越能让丘丘沉睡百年,那在他死后,苍越应该也可以继续让丘丘沉睡,直到那人的转世再次出现……满足小狼崽想见他爹爹的愿望。

    夏青临一个在唯物主义世界观的熏陶下长大的人,竟然能对这些迷信的话术无师自通,也是奇怪。

    “不过我想你的老大应该也一直在暗中保护着你,你才能这么顺利地找到我。”

    丘丘挠了挠门,语调低落:“才不可能,他才不会关心我的死活,他只关心你,他把我扔在望山不管不顾,我醒过来之后你们都不在我身边……”

    他说着说着连哭腔都出来了,夏青临连忙把保温盒放在一边,又把小家伙揽进怀里,拍着他的背,像哄小孩一样哄他。

    这时候身后的电梯忽然开了,一身黑衣的苍越从里面走出来,看到夏青临和丘丘时他怔了怔,然后又恢复平静,长腿迈出电梯,朝他们走过来。

    一看到苍越,夏青临就想起他一直在自己身边默默守护的事情,一时竟然无法直面他,心里像打翻了调味瓶,五味杂陈,他一手抱着丘丘,一手捡起地上的保温盒,递到苍越面前,“昨天的事,谢谢了。”

    苍越瞥了丘丘一眼,似对其泄密一事有不满,他没有接保温盒,反而伸手去抓丘丘的后颈皮,还对夏青临说:“没什么好谢的。”

    丘丘察觉到苍越的动作,反应迅速地爬到夏青临另一边的肩头,苍越抓了个空,手指将将擦过夏青临的脸颊。

    他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夏青临还没开口,他就黑着脸略过夏青临,开门进去,又咣当一声把门关上,也不知道在生什么气。

    丘丘伏在夏青临的肩膀上,被门响吓得炸毛,他问夏青临:“爹爹,老大怎么了?”

    “我怎么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呢?你是老大最爱的人。”

    “我——”夏青临简直比窦娥还冤。

    这个男人生起气来简直和丘丘一模一样,明明自己不占理,但偏能摆出一副全世界他最委屈的嘴脸。

    夏青临满心的烦躁,把保温盒扔在苍越家门口,然后就直冲冲地往楼梯间走,因为被怒火昏了头脑,脚底也没注意,一下子踩空,怀里又抱着丘丘忘了撒手,身子直愣愣地往前摔,正要脸着地的时候,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忽地托住了夏青临的腰,稳住了他的身体,但惊慌中夏青临一抬手,丘丘就骨碌碌掉到了地上。

    丘丘也没反应过来,小圆球似地滚了两层台阶,然后才后知后觉地用爪子扒住了金属防滑条。

    箍着夏青临腰的那只胳膊像铁筑一样,他的后背贴在苍越的胸膛,他能感觉到身后这人一个简单动作里蕴藏的超乎常人的力量,他的呼吸声萦绕在夏青临耳边,他从后面揽着夏青临,把夏青临揽进他的怀里,紧接着夏青临又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丘丘挂在嘴边的“老大的味道”,说不上好闻不好闻,是很凛冽的、带着寒意的味道。

    靠得太近了,夏青临该感到不适,或者厌恶,但他没有。就在这个时候,他的脑海里突然闪过几个画面,像是两个人靠在一起,额头抵着额头,可画面太模糊了,他什么都看不清。

    “你能不能小心一点?”苍越语气冷淡地说。

    他松开了夏青临,在确认夏青临站稳之后,便转身离开。

    夏青临这才切切实实地相信丘丘说的话,这么多年的令他引以为傲的逢凶化吉,竟然全不是老天眷顾,而是这人的守护,即使夏青临不是他心里想着念着的那个人。

    他嘴上义正言辞,说丘丘把夏青临当成替代品,其实他自己何尝不是,真是可笑。

    丘丘在旁边气得直打滚,嘴里哭嚷着:“你看你看,他就是不爱我,一点都不在乎我!”

    夏青临无奈地把丘丘抱起来,检查他有没有哪里跌伤了,但好在小狼的身子骨强健抗摔,磕磕碰碰算不得事。

    回到家把小狼哄睡着之后,夏青临去卫生间洗了个澡,热水从头顶流下来,滑到他的脸颊和锁骨时,他蓦地想起一事。

    关了水,走到镜子前,他用手抹开镜子上的白雾,看到了他肩上的陪伴他二十几年的胎记,那块形似牙印的胎记长在夏青临的右侧锁骨上方,弯弯的一道,三四公分长度。

    不知什么驱使着夏青临伸手摸了摸那处胎记,没有刺痛感,夏青临想起那个医生的玩笑话,上辈子……如果真有轮回转世,这个牙印应该就是苍越咬的,他是不是怕来世找不到那个人,于是在那人的肩头留了印记?

    像苍越那样冷漠无情的人,心里也会藏着这么深的眷恋吗?

    *

    “丘丘!你以为躲起来就不用洗澡了吗?”

    夏青临叉着腰,站在客厅中间,环顾四周,从蛛丝马迹中寻找小狼的藏身之处。

    窝里没有,衣柜里没有,餐桌下面也没有,玩偶散落一地,不知道从哪里叼来的抹布呈条状指向客厅的窗帘,夏青临走过去,果然看到角落的窗帘下面露出来一截灰色的小尾巴。

    夏青临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猛地一拉窗帘,然后和惊恐的丘丘四目相对。

    丘丘反应也很快,夏青临还没来得及弯腰,他就从夏青临的脚边溜走,咻的一下跑到餐桌下面,夏青临追过去,好不容易把他捉住。

    他在疯狂扑腾,大喊着:“我讨厌洗澡。”

    “为什么不洗澡?今天在小公园里撵流浪猫,把自己搞得一身泥,脏死了。”夏青临把他往淋浴间拎,边走边教训他:“人家流浪猫碍你事啦?你是不是要把小区里的小动物招惹个遍?”

    这几天夏青临在小区住户群里接连收到了几家人的投诉,有人特地拍了照片,留了证据,上面是丘丘把一只漂亮的白色小博美撵到泥水坑里,还得意洋洋地站在坑边叫唤。

    “干嘛一出去就撩猫逗狗,你都变成全小区公敌了知不知道?”

    丘丘不服气,还要挣扎,被夏青临直接扔进淋浴间,夏青临蹲在他面前,举着莲蓬头给他试水温,丘丘讨好地扒着夏青临的腿,用舌头舔他的脸,央求他不要给他洗澡,“爹爹,你最好了,宝宝最爱你了……”

    夏青临举起莲蓬头,无情地浇在了丘丘的身上。

    丘丘继续闹,在淋浴间里来回乱窜,夏青临头疼得要死,简直想打他,但又下不去手,正烦恼的时候,小家伙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停止了疯跑,定在原地。

    夏青临一愣,下意识地转身往后看,果然,苍越倚在卫生间的门边,一脸不耐烦地望着丘丘。

    “你别这样……”夏青临舍不得丘丘被这样欺负。

    “他惯会蹬鼻子上脸,你不要纵容他。”

    “我自己会养,不用你教,”夏青临闷声回答,片刻又斥道:“你知不知道进别人家之前要敲门的?”

    苍越挑了下眉,“抱歉。”

    夏青临无言以对,继续默不作声地给丘丘洗澡,苍越就在夏青临身后看着,洗完之后,夏青临拿过浴巾把丘丘包起来,抱着他要去拿吹风机,经过苍越的时候,夏青临故意没看他,低头说:“让一下。”

    他一开始没有动,几秒之后伸手点了一下丘丘的小脑袋,嗤笑道:“太香了。”

    丘丘从毛巾里艰难地支起小爪子,表示同意。

    夏青临和苍越隔了不到一米的距离,夏青临微微抬头,就看到了他的喉结,以及没什么血色的薄唇。

    夏青临忍不住想到了自己肩上的牙印胎记。

    浴室的热气蒸得夏青临脸热身热,片刻都待不住,夏青临挤开苍越,抱着呜呜咽咽的丘丘到卧室里去了,等夏青临用吹风机给丘丘吹干了毛,再出来时,苍越已经不在了。

    丘丘还围着夏青临的裤腿,在呶呶不休地抱怨他的坏老大,夏青临却没心情搭理他。

    差劲的睡眠质量直接影响了夏青临的工作效率,又因为要按时回来遛丘丘,积压的工作任务越来越多,周五这天夏青临实在没办法,把丘丘送到楼上,他告诉苍越:“我要加会儿班,大概十点多才能回来,这是丘丘的晚饭,你别忘了给他吃,还有六七点的时候带他出去玩一圈。”

    苍越无所谓地接过丘丘,然后随手一扔,把他扔到了沙发上,丘丘四仰八叉地摔在沙发上,翻身之后就晕乎乎地往夏青临的方向跑,可半路被牵引绳绊住了后腿,呜呜呜地向夏青临求助,夏青临刚想上去,苍越捉住了他的手腕,说:“别管他。”

    “可——”

    “行了,你有你的事。”

    他低头望着夏青临,眼神比语气温柔的多,夏青临只看了一下便没了脾气,点头道:“哦。”

    回到公司,夏青临连晚饭都没吃,立马投入到水深火热的加班之中,盯着电脑屏幕盯得眼睛又胀又痛,九点多的时候已经有了困意,没办法,喝了杯咖啡继续战斗。

    终于结束了所有积压的工作,收拾好包到楼下打了个滴滴,开了二十分钟才到家。

    丘丘应该还在楼上,夏青临又累又饿,也懒得上去接他。

    刷牙的时候肚子直叫唤,夏青临放下牙刷,跑到厨房里找了找有什么能垫肚子的东西,可要么是肉汤要么是杂粮面包,一点食欲都没有,正烦恼着,门口突然传来小爪子挠门的声音。

    夏青临心头一跳,连忙跑去开门。

    果然是丘丘。

    他站在家门口,身侧拖着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外卖袋,小小的脖子上套着拎环,像个小快递员,丘丘一见到夏青临就咧开嘴,兴奋道:“爹爹,老大给你买了好吃的,他让我拿给你,我一节台阶一节台阶运下来的,我棒不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