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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6、辽沈

    辛酉,天命六年,明天启元年。



    二月十一,大金数万大军分八路进攻奉集堡,揭开了辽沈之战的序幕。



    二月十四,继续进犯虎皮驿;二月十八侵至奉集所属的王大人屯。



    三月初十,大金精锐铁骑在汗王努尔哈赤的亲自带领下,由诸贝勒各率其部,浩浩荡荡从东向西,顺



    浑河而下,向沈阳水陆并进。星夜兼程,于三月十二早晨抵至沈阳城外,而后在城东七里处的浑河北岸安



    营扎寨,就地驻守。



    “悠然,一旦两军交战,我恐怕无法顾及到你……”



    “我知道,你已经说了不下百遍了。”从出门一直就在念叨,其实早在我选择跟他出征,就知道这是



    必然的结果,“你安心打你的仗,不用担心我……你只要知道,无论怎样我都会在你身边,我会在最接近



    你的地方等你,所以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皇太极不由动容,定定的看着我,在我额上亲了一下:“你放心,我一定回来!”



    我笑了下,不让他看出我心底的担忧。除了挂念他的安危之外,我还想着葛戴,她的产期就在这几天



    了,不知道……



    猛地一懔,我回过神来,现在不是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我眼下只能顾着皇太极一个人。



    “镇守沈阳的辽东总兵贺世贤据说勇猛善战,你要小心,切莫轻敌。”



    皇太极微微侧过头,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冷笑:“贺世贤啊——打仗靠的不单单只勇猛便可,此人勇



    猛有余,谋略不足,且贪杯好酒……悠然,你等着看吧……”话才说到这里,忽然帐外擂鼓齐鸣,他面色



    一收,忙道,“汗阿玛点兵,我去了!”说罢,心急火燎的冲出营帐。



    这一日大金只派出少数精兵锐卒,掠夺浑河以南的地方,在返回北岸时明军派兵出城,双方未及交锋



    ,金军便撤回到了木寨,这一夜双方在相安无事中平静度过。



    第二日仍是如此,我渐渐看出门道来,金军这是在故弄玄虚,采用轻兵诱敌之计欲将贺世贤从城里引



    出来。



    晌午过后,我正担心那个贺世贤会否中计,忽然听闻贺世贤出城了,而且竟是只带了一千兵卒。



    甫一照面,金兵假装不敌,贺世贤果然轻敌大意,率兵追击到半道时,被早已埋伏左右的金兵团团围



    住。贺世贤抵挡不住,退到西门时被乱箭射死,坠马身亡。



    与此同时,金兵大军全力出击,迅速逼至沈阳城下,楯车攻城,攀爬云梯……城上明兵连发火炮,隆



    隆声震得大地颤动。



    我守在营帐外,直看得目眩神驰,顷刻间东门城破,金兵蜂拥入城,沈阳已成大金囊中之物。



    当晚皇太极回营帐歇息,我见他一贯冷峻的面上竟是带着喜滋滋的笑意,忍不住也笑了起来:“你让



    我等着看,我果然看到了……”顿了顿,又说,“不只看到了,还大长见识。”



    他溺爱的捏了捏我的鼻子,然后接了我递过去的湿巾,随意的抹了把脸:“还没完呢,奉集堡、武靖



    营近在咫尺,明军不可能不赶来支援……这个时候可不宜掉以轻心哪。”



    我深深的瞅了他一眼,只觉得此时身披战甲的皇太极英武飒爽,器宇轩昂,和平日身着便服,慵懒中



    透出几分俊逸闲散的他完全不同。我不禁怦然心动,忍不住低叹:“你这个样子莫再让其他女子看见,否



    则真会后患无穷。”



    他愣了愣,忽然哧声笑起:“没有一个女子会像你这般不要命的跟我来战场!且不说上阵厮杀,单单



    是这连日行军,不眠不休的苦累,除了你这个傻女人之外,也不会再有人甘愿为我受这份罪。”



    我脸上微微一烫,正欲说话,忽然帐帘一掀,一个身穿黄色甲胄的身影闪了进来,高声嚷道:“雅荪



    那个孬种,我非揭了他的皮不可……”



    皇太极笑容瞬间僵住,我心里吃了一惊,急切中身子一矮,猝然单膝点地。



    这会子工夫那身影已然靠近,怒冲冲的直喊:“老八,你说的不错!奉集堡总兵李秉诚、武靖营总兵



    朱万良、姜弼果然带了三千兵马来援沈阳,可是雅荪那小子竟然被明军的那些鸟铳吓得逃了回来,真真气



    死我……”



    “汗阿玛息怒!”皇太极恭身打千。



    我跪在一侧,瑟瑟发抖,额头逼出一层冷汗。



    天知道,努尔哈赤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突然闯了来?!



    一颗心正怦怦乱跳,忽听皇太极朗声说道:“儿子愿领兵出战,狙杀这些援军!”



    “哦?”努尔哈赤拉长声音,显得颇为高兴,“你打算带多少人去?”



    “不必太多,百骑足矣!”皇太极的音量不高,却毫不掩饰的透出满满自信。



    努尔哈赤畅然大笑,欢喜道:“不愧是我的儿子!好!我等你得胜的消息!”说罢,扬长而去。



    我脚下发软,待他出去后终于支撑不住,一屁股歪坐到地上。



    皇太极好气又好笑的望着我:“你就这般惧怕他么?”边说边伸手将我从地上拉了起来。



    我吁了口气,拍着身上的灰尘,正了正帽子:“幸好穿的是盔甲……”眼波一横,白了他一眼,“你



    就一点都不怕么?”



    他捏了下我的脸,摇头:“你现在与以前大不一样了,若不仔细盯着你的样子看,应该没什么问题…



    …”话音猛地一转,“你别多想,我不是那意思。”



    “什么意思?”我斜眼乜视,嘴角含嗔,“是说我年纪大了,也是,我可比你大了十……”



    他猛地一拉,我撞入他怀里,被他狠狠吻住。这一吻憋得我气差点没喘上来。他故意恶狠狠的说:“



    与其想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不如多想想我……军令如山,今晚我怕是回不来了。”



    我“啊”了声,思维果然被他牵走了,急忙担忧的问:“百骑兵力真的够了么?对方有那么多人啊!



    ”



    他哈哈一笑,豪气干云:“人多又有何惧?你还信不过我么?没有十足的把握,我能轻易夸下这般海



    口么?”



    我点点头。



    这倒是,他向来不打没把握的仗。以他的机智勇猛,世间能敌得过他的人已是少之又少。



    当夜,皇太极率百骑兵卒将追来的明兵杀得东逃西散,一路击杀到白塔铺后才收兵回营。与此同时,



    努尔哈赤命令诸贝勒领精兵驻扎于沈阳东门外的教场,众将官率大军屯于城内。翌日,雅荪被定罪革职。



    八旗军在沈阳城内住了五天,修整兵马器械,准备进一步攻打辽阳城。我原已做好随军征战辽阳的准



    备,谁知这时军中忽然收到书信,信上只寥寥数字:“大福晋病危!”



    这信一经皇太极念出,我第一个念头便想到葛戴,所谓“病危”只怕是她难产,也不知到底严重到什



    么地步。



    皇太极见我心急如焚,便让敦达里护送我回去。恰巧从沈阳掳获的人丁也需一同遣返都城,于是我俩



    充作押解官,打着正白旗的番号连夜马不停蹄的赶回界藩。



    小白的脚力虽好,却也经不起这般折腾,到家那日已是三月十九清晨,当我穿了一身戎装盔甲冲进门



    时,园子里打扫的丫头妈子见了我,一个个吓得呆若木鸡。



    我只当未见,一路往葛戴的屋子飞奔,才到廊下,便听见里头传来抽泣之声。



    我的心顿时凉了半截,推门而入,恰好看见哲哲从葛戴的房里出来,正低头抹泪,满脸哀戚。满屋子



    的药味凝聚不散,我茫然的跨进门。



    哲哲闻声扬起头来,惊讶的瞥了我一眼,缓缓转身:“你回来了?难道……爷也……”



    “不,我一个人回来的。”我僵硬的将目光调向房内,绵帘垂挂之下,未见缟素白幔。我心头一松,



    还好,看来情况并没有我想像的那么糟糕。“到底怎么回事?”



    哲哲哀痛的说:“贝勒爷前脚刚走,大福晋便发作了,痛了两天两夜,连汗宫的医官都给请了来……



    十二那日总算把孩子生了下来,可是大人却……”



    我瞪大了眼,感觉心里被抽空了:“她……”



    “医官说她心脉不好,这一胎胎位不正,分娩时耗尽了她的元气。所以……撑不了几天了,她心心念



    念的只是喊着爷,喊得人心都要碎了……我瞧着不忍心,这才拼着不敬之罪写了书信……”



    我踉跄了下,心脉啊……那是她十岁那年为了救我,心口挨了孟格布禄一脚,从而落下的病根。



    没想到,这次竟会因此生生要了她的性命!



    泪意再也忍耐不住的涌起:“我……去看看……她……”



    哲哲点头,我脚步虚浮的走进房里。



    满室凄冷,两个小丫头跪伏在床前,葛戴无声无息的平躺在床上,脸白如纸,紧闭双睑,一把青丝绕



    在枕边……



    她虚弱得好似一缕幽魂,我甚至不敢用力呼吸,生怕喘息重了,她会突然在我眼前消失。



    “葛戴……葛……”眼泪瑟地滴落,我轻轻执起她柔若无骨的手掌,哽咽,“是我……你醒醒……”



    眼睫微动,她痛苦的低吟一声,缓缓睁开眼来,眸光黯淡涣散:“啊……格格……”她痴痴的望着我



    ,忽然眼眸睁大了,欣喜的低喊,“我的格格!你终于回来了……奴才、奴才等得你……等得你好苦……



    ”



    “葛戴……”眼泪成串的落下,我压抑不住悲伤,失声啜泣。



    “格格!格格……”她一声声的低唤,颤抖的双手捧住我的脸颊,慌乱的替我擦拭泛滥成灾的泪水,



    “不要哭……奴才知道错了。奴才……不该抢了你的八阿哥。他……嗯——”她身子一阵痉挛,手足抽搐



    ,嘴里痛楚的逸出一声低吟。



    我吓得完全没了主张,慌乱的喊:“你哪里痛?葛戴……你……”



    “格格……你为什么要偷偷离开?爷他……又要娶妻了,你可知道?若你在,是不是又要伤心得喝醉



    酒了?格格,你为什么还不回来?你……是不是不要奴才了?”



    “葛戴……葛戴……”我失声痛哭。



    她的神智根本没有清醒,听她说话颠颠倒倒的,似乎记忆还停留在十年前我毅然离开赫图阿拉的时候



    。



    “格格啊……爷他过得好苦,他又喝醉了,怎么办?格格,格格……奴才好痛啊!格格……你为什么



    那么狠心?你为什么要伤爷的心?爷那么爱你……你为什么……为什么……”



    喊声逐渐低了下去,我捧着她陷入昏迷的脸,惶恐的大叫:“葛戴!你醒醒!你不能有事!”



    “嗯——”低吟一声,她痛楚难当的重新睁开眼来,定定的望着我,眼神凄楚哀伤。



    我心如刀割,泣不成声。



    “姐姐……是你吗?”



    “是,是!是我!葛戴……是我!”



    “我……我求姐姐一件事……只当我最后,求你一件事,你千万要答应我!”



    “好。”



    “我的孩子……拜托你……”



    不待她说完,我已含泪拼命点头:“我必当视如己出,你的孩子便是我的孩子!”



    她莞尔一笑,苍白的脸庞漾出欣慰的笑容,然后婉转低叹一口,缓缓抬起胳膊,伸手探向我身后。我



    茫然回头,却见房里空空荡荡,她所指之处并无一物。



    “啊……爷,你来看我了么?我好欢喜……真的好欢……”



    蓦地,那只手在我眼前猝然坠落,腕上的玉镯敲击在床沿上,玉碎镯裂,吧嗒裂成两截摔落在地。



    我脑子里嗡地声,像是断弦的琴发出最后凄厉的一声低吟。



    “主子……”



    “福晋……”



    两个小丫头的哭声汇成一片,哲哲闻声冲进门,奔到床前时“啊”地声低呼,呆呆站住,掩面落泪。



    我颤巍巍的弯腰拣起那两截断玉,紧紧的捏在掌心。



    “你放心……你放心……”我低声呢喃。



    床榻上的葛戴了无生息的阖上了双目,然而紧抿的唇角微微上扬,淡淡的噙着一缕安祥而又满足的笑



    容。



    我猛然一震,再难克制悲痛之情,伏倒床侧,放声恸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