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月笙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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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他和大上海同时成长,同时屹立,几乎也可以说是同其命运。

    环境渐次的优裕,声望迅速的在提高,杜月笙大可以在八仙桥做个富足的商人,公平的绅士,那样他个人也许会过得更舒服,更幸福,但是他早年实在缺少「英雄造时势」的魄力,他经不起罪恶的诱惑,巨大的洪炉把他卷进去了。

    几个年纪较大的同行,自诩是嫖赌两道中的斲轮高手,经常在月笙面前大谈其嫖经和赌经。逗引得这个血气方刚的大孩子心痒难搔,食指大动。起先他还能把持得住,自己警告自己,到那种地方去,干不出好事来。万一搞不好,身败名裂,眼面前的饭碗,可能又要敲掉。

    但是有一次,竟然有人向他挑衅,他们存心拖人下水,想起劝将不如激将:

    「喂,杜月笙,你要是有种,跟我们一道白相去!倘使你能过赌档不下注,看见姑娘不动心,那纔算你狠!」

    当时他心想,这算得了什么呢?去就去!一方面开开眼界一方面测度一下自己是否真有志气?果若不下注不动心的话,趁此机会,以后还可以堵住他们的嘴,叫他们死了心,杜月笙决不同流合污。

    于是,他坦然的跟着他们去了,其结果,是罪恶吞噬了他。杜月笙不但下了注,而且赌兴越来越豪;不但动了心,甚至沉迷越来越深,他由于走马章台,浪迹平康,险乎送了他的性命。

    入青帮成了「悟」字辈

    杜月笙在上海,可以说事事都由最低层往最高峰爬心智,交游,财富事业,名誉地位莫不如此,即使是他一生的两大嗜好,也一概皆然

    上海的赌窟,首推豪华奢丽的俱乐部,次属固定地址的中型总会,等而下之,是幽僻角落临时摆设的赌棚,以及流动行质随遇而安的赌摊。

    杜月笙先从蹲在马路边的赌摊上赌起,掷骰子,押单双,赌法单调,输赢太小,他觉得不过瘾,又钻进赌棚去呼幺喝六,推牌九,搓麻将,有一度他还迷于三十四门押其一中了获利三十倍的花会。他自制钱铜板,赌到角子银洋。战前他事业最兴盛的时期,家里每日设局,一场输赢,高达三五十万。

    至于冶游,上海的堂子分三等,长三,幺二,最低级的是花烟间。二十岁的杜月笙,不敢上长三书寓,也逛不起幺二堂子,他只有在那些拉客野鸡,肉身布施的花烟间里流连徘徊。取其价廉,而且便捷,这和他后来在上海花国领袖面前一掷万金,了无吝色,而每当走马章台,叫花子密密层层排队等着施舍的盛况,岂可同日而语?

    小东门的陈世昌,绰号「套签子福生」,胸无大志,干的是赌和嫖两挡营生。所谓套签子;是一种街头巷尾小来来的赌博。脱胎于花会,简单而利便,一只铁筒;插卅二枝牌九下尖上方,作签子状;或十六枝分缠五四三二一不等的五色丝线铁签;庄家赌客,每人各抽五支。赌牌九则配出两副大牌,比较大小,赌颜色即比较谁的颜色多。业者一手抱签筒,一手挽竹篮。竹篮里装的花生糖果,也可以赌菓品,也可以赌现钱。

    「套签子福生」陈世昌,起先挽篮抱筒,就在小东门,十六浦一带,沿街兜卖兜赌;为了适应环境的需要,他未能免俗,投身「青帮」。「青帮」仅次于洪门,是我国第二大帮会,历史已有三百余年。「青帮」的祖师是罗祖,剏始人为翁、潘、钱三位同门兄弟,都是江淮人。他们分别收徒,立下三堂六部二十四辈,以及十大帮规。

    三堂是「翁佑堂」、「潘安堂」、「钱保堂」。六部分别执管引见、传道、掌簿、用印、司礼、监察各事。二十四辈犹如家族订定的辈行,计为「罗祖真传,佛法玄妙,普门开放,万众皈依,圆明心理,大通悟学」。民国以前,上海滩上的青帮中人,系以大字辈当家,如张仁奎、高士奎,樊瑾成、王德龄都是大字辈的人物。陈世昌是小脚色,算「通」字辈,而月笙那时候初出茅庐,拜了陈世昌为师,于焉成了青帮中的悟字辈,有人以为堂堂杜月笙,竟会拜陈世昌为师,殊不值得。其实在二十岁的杜月笙心目中,陈世昌就不失为一位象样的人物了。

    自从杜月笙寄情摴蒱,迷恋花丛,他便和陈世昌结了不解缘。陈先生慧眼识人,很看重杜月笙,而杜月笙恰巧也想在阴阳地界找个稳妥的靠山,得力的奥援,免得遇事吃亏上当,于是他们二人一拍即合,由陈先生开香堂,收了杜月笙这个为青帮光前裕后,义节聿昭的门人。十三岁踏进赌棚有一天,即将沦为饿莩的杜月笙,居然结交上朋友了,那时一群游手好闲的少年,被镇上人视为野孩子的,他们来和杜月笙攀谈,很同情他的际遇,不容于父母家人的顽童,和茫然无所归依的孤儿,结合在一起,他们成了众人侧目的一群,他们整天在茶馆赌棚流连,到手什么便吃什么。

    尽量避免再上外婆家,月笙从此成为名符其实的流浪儿,和他那些狐群狗党混在一起,由于海阔天空,无拘无束,他的脾气与本性渐渐发挥。他好高鹜远,爱面子,重然诺,慷慨热情。处事公正无倚。同伴中如果发生争执,闹出纠纷,他每能公平合理,片言解决。更令人难以想象的,是这个十多岁的孩子,胆子大得惊人。有一次,在赌棚里耍钱的大人,开玩笑的想恿他:

    「你也来下个注吧?」

    下注就下注,他心里作了决定。可是,钱呢?他到那里去找下注的钱?活到十一三岁,他彷佛始终不曾跟金钱发生过关系。没有人会给他钱用,同时,他也没有嫌钱的本领。这一个难题,困扰了他好些天,他闷闷意悒悒,搜索枯肠,一心想找一笔钱下注他要参加赌博,并不是为了输赢,他所着急的,是他应该挣回这个面子,别人分明是在嘲笑他,看轻他,讨厌他整天尽在赌棚逡巡,作壁上观。他知道他只要下注一次,他很可能不再被人视作野孩子。

    在濒于绝望的瞬间,一线灵光闪入脑际;家里还有些衣服家俬,可以变卖,可以典押!流浪儿的脚步跑遍了高桥镇,他晓得那里有收卖旧货旧衣服的小商人,那里有兼营典押的小店铺。杜家花园里他那个家,自从父母双亡,继母又一去无音讯,两间房子尘封已久,但是只要打开房门,里面多少还能找出点东西来,那是属于他自己的地方,属于他目己的东西,他尽可任意处匮,任何人无权干涉。于是,父母遗下来的破布烂棉花,残缺不全的家俱,锅灶碗筷,瓶瓶罐罐,只要是能够换两文钱的,他起先俏俏的拿,后来便公然的搬,一批批的拿出去换钱。终于,他卖到手了几毛钱,把钱揣在身上,他昂首阔步,上睹棚去。

    赌棚里的大人相顾愕然,平时的玩伴们大惊失色,十三岁的杜月笙,居然掏得出钱来,上枱子押宝?怎么样个赌法,他因为看得多了,相当在行。他若无其事的在棚子里赌博,心中却感觉得到,无数对惊奇艳羡的目光,正盯在目己的身上。那一瞬间他内心的喜悦无法形容,他不但俨然像个大人,而且,他竟然也成了呼卢喝雉的豪客。

    着实的赢了两文,他被那群顽伴欢呼簇拥,拥出赌棚,拥上大街。杜月笙赢了钱,他很豪爽的请客。就在这一天,他成了一群玩伴的首领,他在赌棚里赌过一次,间接的也提高了他们这一群的地位。

    终其一生,杜月笙对他十三岁从事赌博的这一幕,可以说是无时或忘,骤然的被人注意,被人重视,被人谈论,被人拥护,使他得到从所未有的喜悦骄傲。那一场五毛钱的赌博,对他一生具有极大影响。他从这一件小事重新发现了自己,他不是累赘,众人嫌的厌物,死活无人过问的孤儿,他也是一个圆顶方趾,具有生存权利的人,同时,只要他有所「表现」,他就可以获得人家另眼相看。

    成功发迹以后的杜月笙,参透人情世故,看穿大千世界,他以无比丰富的社会经验,人事阅历,他不时用四句上海人的打话,告诫他的部属和门人:

    「吃是明功,着是威风,嫖是落空,赌是对冲。」

    而他自己一生,不讲究吃着,唯独对于赌博,兴趣之高,终身不渝。即使他往后的起家与发达,也和睹博具有密切的关系。

    又渡过了一年多流浪儿的生涯,家里的破烂全给他卖光了,在高桥镇上亲友父老的心目中,他是一个坏小囝,败家子,无可救药的「小瘪三」,鄙视和谩骂纷纷的向他拋来。杜月笙觉得无法忍耐,做一群野孩子的首领,早已不能满足他日益升高的**。那时候他发育得很好,身体结棍,头脑灵活,自己感到混身都是劲道。他开始憧憬光明灿烂的远景,他要发达,他想远走高飞,他的目标是距离高桥很近的上海,不断在开辟建设的商埠、海港。红尘十丈,五花八门,他认为他在上海可以大显身手。

    终于有那么一天,他试探的向堂嫂露了口风;他想把归他名下的那一半祖屋卖掉,得来的钱,他准佣带去上海打天下。

    堂嫂听说以后大吃一惊,连忙去通知他的老娘舅,以及他的姑丈万春发。因为她知道杜月笙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对这两位尊亲颇为畏惮,他娘舅和姑丈管得住他。

    平时早就把杜月笙看不顺眼,如今听说他胆敢起意出卖祖宅,老娘舅朱阳声闻讯赫然大怒,他亲自去把杜月笙捉来,捉进祖宅堂屋,不由分说,将他痛打了一顿,一边打时一破口大骂,骂他是杜家不肖的子孙,天生成的败家精。同时他再向杜月笙提出警告,他再敢提一句卖租屋的话,不但老娘舅还要将他狠狠的打,而且他的姑丈万春发说过了的:他那边也要请杜月笙「吃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