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月笙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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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四五点钟,铜旗收场,四位赌友嘻嘻哈哈的结赌账,他们赌「铜旗」的输赢,看在杜月笙的眼里,似乎不小;但若以黄老板身价来看,却又未免微乎其微,渺不足道了。

    晚饭前,黄老板必定要到混堂里去孵一孵,淴个浴,揩个身,扦次脚,敲腿捶背,这全套的舒适享受,是他在苏州住久了,带回上海的习惯。

    起先杜月笙觉得很奇怪,法捕房把这么重要的职位交给黄金荣,难道说,就让他在家里安享清福,颐养天年?

    后来时间一久,他方才明白黄老板办公事,破案子,其实是一天二十四小时,采取「有事便管,无事不问」的全天候制度。

    往往在他用餐的时候,玩「铜旗」的时候,孵混堂的时候,甚至于在睡觉的时候,捕房里有人来了,俯身凑近他的耳朵,低声的报告出了什么事情,于是,黄老板眉头一皱,眼睛珠子转两转,他也偏过头去,就在报告者的耳边,简单明了,吩咐个三言两语,报告者连连点头应诺,旋卽离去。

    黄老板照旧神态自若,吃他的,喝他的,玩他的或躺他的,纵有天大的事件发生,杜月笙也从不曾见他慌乱紧张过。

    对于黄老板的料事如神,以及迅速抓住问题中心,施展快刀斩乱麻的智能和手段,杜月笙佩服得五体投地。

    不过,时间久了,他又逐渐的发现,黄老板当包打听,实在是另有一套体制和办法,他支领法捕房一份薪水,却在家里供养着十几个人,这是大包打听自己养小包打听的制度。

    万一出事,侦察的,抓人的,办交涉的,吃讲茶调解纠纷的,自然有人替他代劳;因此,无论发生了什么问题,他都只要拨拨嘴唇皮,吩咐几句,便算了结。

    除此以外,黄老板在外面还有极其广泛的人事关系,达官显要,三教九流,小瘪三和讨饭的叫花子,他几乎在每一阶层里都有负得起责,帮得了忙,甚至出钱出力,替他冒险卖命的朋友。

    而这些朋友却又不像普通交谊,他们不需要黄老板交际联络,应酬往还,但凡黄老板需要他们的时候,或者派个人去,或则拨只电话,无不心领神会,马到成功。

    这许多交情是如何建立起来的呢?摸索的时间越久,杜月笙便越加有所憬悟,一句话:相互利用而已。

    在外表上看,黄金荣杜门蛰居,彷佛清静无为,与世无争。事实上呢,他正像一只八足章鱼,他的触须,暗暗的向外伸展,可以说是四面八方,无远不届。

    怎么样相互利用法呢?简单得很,黄金荣虽然官卑职小,然而他却是法租界华人治安方面的头脑,法国人要利用他,只好对他言听计从,表示绝对的信任,凡事经由黄金荣做了主,外国人就决不会打回票。

    因此,法国人苦心孤诣的为他建立权威,中国人遇事要跟法国人打交道,自然而然的便舍远求近,先透过黄老板这座桥梁,而把关节给打好。

    在这种情形之下,每逢黄老板同谁作什么要求,谁还肯于拒绝?

    黄金荣的确是个聪明人,他以简驭繁,以静制动,躺在家里当治安机关主管,这还不算,对他个人和他的朋友,法捕房的那份薪水是渺不足道的,明里暗里,黄公馆一个月的开销着实大得吓人。

    为了应付庞大的开销八足章鱼的触须,又要分为明里和暗里,从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秘密的,却也很紧张的隐隐蠕动。

    许多事实展开在杜月笙的眼前,他用充满好奇与惊讶的目光注视。

    当他将这些事实一连贯起来,终于让他了解黄老板的种种内幕时,他简直吓得瞠目结舌。

    第一件事是有那么一天,黄老板居然亲自出马了,而且黄公馆里上上下下都在忙碌紧张,杜月笙意味到这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问题,他精神抖擞,准备藉此机会,大显身手,表演一番。

    从外面抬来一担担的棉衣棉裤,全是簇新的,数量足有两三千套,杜月笙正在纳闷,又不是军队里发制服,要这许多棉衣做什么?

    一会儿,又是一箱箱的银角子抬进门来,略略估计也有两三千元。两三千元不是一个小数目,很象样的房子都可以买它三四幢了,这是杜月笙头一次看到那么多钱,居然全部换成了银角子,更加使他觉得不可思议。

    腊月十五左右,朔风怒号,一天铅沉,看样子可能会下雪,黄老板穿了萝卜丝老羊皮袍,玄狐坎肩,精神奕奕的从家里出发。

    在他后面,有四位彪形大汉紧紧相随,那都是黄老板的小包打听兼保镳,杜月笙也被吩咐跟了去帮忙,挑棉衣和抬银角子木箱的,连成了长长的队伍。

    一到八仙桥,杜月笙看到了大场面,空地上有成千上万的人,一个个衣衫褛褴,抖战瑟缩,原来尽是些叫花子,他们吵吵闹闹,挤来挤去,在寒风料峭中脸上犹有喜色,仔细看时,居然还有条不紊的排好了队伍。

    端张靠背椅,在队伍的排头处一坐,叫花子们欢天喜地,亲亲热热的喊黄老辟。

    堆积如山的棉衣和银角子都抬到黄金荣的身边,由十来个人全别发放,叫花子不分男女老幼,每人一套棉衣,四角洋钱。

    杜月笙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黄老板亲自监督,施放冬赈。

    妙的是领到棉衣和钱的叫花子不许散去;马祥生和杜月笙还有另外几个人,大声呼喝,来回不停的跑,忙于把领了冬赈的人赶到附近的宏国寺里。

    一面吆赶,一面还要监守他们在全部冬赈发放完毕以前,一个人也不许放出来。

    「这是为什么缘故呢?」抽个空,杜月笙问马祥生:「发过了让他们走,事情不就了结了吗?

    」

    「你寻开心!」马祥生笑了笑说:

    「发过铜钿衣裳不关起来,他们排头领了再去排队挨末尾,像这样转来转去,莫说一天,一生一世都发不完小开,四只角子一套棉衣,究竟也值两钿吧。

    」

    马祥生说得不错,真是不经一事,不长一智,黄浦滩什么花样都有,叫花子照说花梢还要高人一等,那能例外?

    花了大半天功夫,冬赈发完了,黄老板带领众人,在叫花子群从庙里一涌而出,欢呼雷动时徒步回家。

    路上,杜月笙忙了半天,跑得身上发热,他悄悄的一拉马祥生,提起了搁在心中已久的另一个问题:

    「这么多钱,都是巡捕房里拿出来的?

    」

    「不,」马祥生摇摇头说:

    「外国人才不管这种事呢,钱跟衣服,都是黄老板自家出的?

    」

    黄老板自家出的?杜月笙听了不禁大吃一惊,他脱口而出的问:

    「老板这么有钱?

    」

    这一次,马祥生不曾答话,他望着杜月笙,挤挤眼睛,神秘的一笑

    黄老板那来这许多钱?

    看情形,他简直富可敌国!这一个谜,终于有一天被杜月笙自己揭开,那一次,黄公馆空气严肃,气氛紧张,原来是公馆里面失窃了,何来胆大包天的贼,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老虎嘴里拔牙?

    失窃的是体积很小的两包东西,外面用皮纸严密包裹,打开来是硬硬的一块有点像糖年糕,杜月笙曾不止一次见过,麻袋里装「糖年糕」运到黄公馆来时,时间多半在月黑风高的深夜,只要是这种东西到了,黄公馆一定戒备森严,如临大敌。

    连自家人没有派定工作的,都不许跑出来看,者是自由走动。

    那天黄公馆里有一只麻布袋,被人悄悄的打开。

    黄老板眉头皱得很紧,他叫人把「糖年糕」倒出麻袋来点数,点数的结果使黄公馆上下人等全部为之大惊失色,「糖年糕」少了两块。

    比较起来当然是黄老板镇静,他气愤的骂了几句三字经,然后吩咐他的手下:

    「绝对不可声张,你们给我暗地里查。

    」

    吉星高照运道太好

    为这件事,黄公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好朋友都不敢讲私话,唯恐启人疑窦,误认作顺手牵羊的家贼。

    沉闷紧张的空气持续了两三天,一日夜晚,杜月笙正躺在床上假寐,—从这时候起,他自出机纾的养成了一个习惯,一个终身奉行不懈的好习惯,他日必三反其身检讨这一天里面,可曾做错了什么事,说错了什么话,有什么不曾尽心尽力,令人满意的事情没有?

    他正在自我检讨,马祥生大踏步的走进灶披间来,他一面脱衣就寝,一面连声赞叹的说:

    「唉,我们老板的度量真大!

    」

    「什么事?」杜月笙欠身而起,急急的问。

    「那桩闹家贼的案子查出来了。

    某人的亲眷来白相,小赤佬不曾见过市面,那天见财起意,乘着四周无人,打开了烟布袋,偷了两块『红土』,他自己晓得从此不能再在上海蹲了,一脚逃回家乡去,真是白白的便宜了他,两块『红土』卖了两千只洋,听说他已经在乡下买了房子成家嘞。

    」

    又是天方夜谭似的故事,从马祥生嘴里说出来,当然不会有假,两块「红土」可以卖到两千块钱,简直令人不可想象。

    杜月笙后来算是搞清楚了,什么「糖年糕」,那是从印度国飘洋过海运来的「红土」,有人称它「福寿膏」,其实呢,它是鸦片烟。

    黄金荣查出了他自己家里的窃案,他「宰相肚里好撑船」,决定不予追究,挑那个大胆家贼发一票财。

    不过,杜月笙对这件事始终心存疑惑,黄老板的度量真有这么大吗?还是这里面有什么蹊跷?

    在黄老板的眼里,两千块银洋钿到不算什么了不起,问题是那个小赤佬怎么敢在黄公馆动手偷窃,还有,黄老板蚀得起钱,蚀不起面子,连他家里都出了窃案,他竟不声不响的宁愿放贼一码?

    当然,最令人疑惑的是黄公馆怎会出现成袋的鸦片烟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