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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这是最为理所当然的离经叛...)

    在那间名为“君来”的客栈里, 曾有人向谢镜辞搭话。

    她作为一个相貌出众的小姑娘,浑身上下却满是血污,乍一出现, 自然引来不少关注。

    鬼冢本是荒无人烟,今日之所以人声鼎沸, 全因有不少修士前来围剿裴渡。她顶着这副狼狈的模样, 理所当然会被认为是讨伐者之一。

    “这位道友是个生面孔。”

    有人笑道:“不知姑娘是哪个门派的弟子?”

    谢镜辞正听着谈话入神,闻言顺势应答:“小门小派, 不值一提――诸位皆来参与围剿,可是曾与裴渡结了仇?”

    “哪儿能啊。”

    向她搭话的青年朗声笑:“他向来隐于鬼冢,常人想见一面都难。不过就算与裴渡无仇,清剿邪魔也是义不容辞, 他作恶这么多年, 总得有人来治一治。”

    她默了一瞬:“既然他一直待在鬼冢, 又如何能在修真界里作恶?”

    她问得认真, 在场众人听罢, 只觉这是个刚出世不久的大小姐,纷纷义愤填膺地解释:“你或许不知道, 裴渡此人心性奸恶,早在几年前,就恶意谋害裴家主母与二公子。后来他被裴风南击落悬崖, 居然奇迹般保住了性命,还机缘巧合堕为邪魔。自那以后, 凡是进入鬼冢讨伐他的修士,无一例外全都没能回来。”

    “对对对!”

    另一人补充:“后来修真界各大家族联手将他围剿, 只剩谢家一门活了下来,你说吓不吓人?”

    果然是这样。

    谢镜辞眉心一跳:“所以他所杀之人, 皆是对他怀了杀心,莫非这样也能称之为‘作恶’?”

    客栈众人不约而同地一怔。

    “话不能这么说。”

    有个汉子皱眉道:“死在他手下的人何其之多,无论出于何种缘由,都掩盖不了那人双手血污的事实。”

    她觉得自己快被轰出去了。

    但谢镜辞还是一本正经地问:“如若阁下也置身于那般境地,除了拔剑杀人,还能想出什么别的法子么?”

    汉子被怼得哑口无言,面色憋得通红,半晌才定定道:“他堕身入魔,邪魔就是应当斩杀啊!”

    他身侧的另一名青年道:“姑娘受伤至此,应该见识过那人恣意杀伐的模样,看见那副样子,难道还不明白裴渡为什么该死?”

    “我的伤?被魔兽打的。”

    她低头看一眼满身的血渍,语气淡淡:“它一直追着我杀,我不想干站着等死,就拔刀把它杀掉了。”

    客栈里蔓延开静默的尴尬。

    其实一切的起始,都源于一个被强加的污点。

    裴家大肆宣扬他串通邪魔、妄图杀害裴钰的行径,让修真界所有人都顺理成章地认为这是个不忠不孝、心性险恶之辈,如此一来,等裴渡入魔,诛杀便也成了理所当然。

    他越是挣扎求生,杀的人越多,污点也就越来越大。

    此刻的谢镜辞立于夜色之中,只觉心口闷闷生疼。

    角落里的裴渡靠在石壁上,似是为了不吓到她,咬着牙竭力不发出任何声响。他的动作同样轻微,浑身上下皆是紧绷,唯有脊背轻颤,无法抑制地发抖。

    所有人都执着于诛杀邪魔的殊荣,没有谁愿意细细想一想,或许真相并非他们以为的那样。

    谢镜辞向前迈开几步,在四溢的黑气里握住他手腕。

    裴渡下意识想躲,被她不由分说按住。

    属于谢镜辞的灵力干净清冽,被极其舒缓地送入他体内。郁结的魔息受了冲撞,终于不再堵作一团,往四下消散的瞬间,血液也跟着活络。

    少年受惊般睁大双眼,长睫轻颤。

    这是他头一次被人灌入灵力。

    裴渡清楚自己如今的模样,肮脏不堪,手腕上血痂遍布,谢小姐不皱眉露出嫌恶的神色,就已经让他心生庆幸――他从未想过,她会握住他的手。

    温暖的气息宛如澄澈春水,将淤积的泥沙冲刷殆尽。谢镜辞力道不大,却足以让他感到慌乱无措:“谢小姐,不必浪费灵力。”

    他很快就要死了。

    与天道交易之后,他的修为退了四成有余。若在以往,裴渡定能接下那些铺天盖地而来的攻击,今日却只能咬牙硬扛,勉强吊住一条命。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苟延残喘,或许是因为……在难以忍受的剧痛里,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他在为她寻找药材。

    要想让谢小姐醒来,只剩下两味灵药,而在他的储物袋里,正躺着其中之一。

    他必须把它送入谢府。

    “对不起。”

    耳边传来谢小姐的声音,很低,带了隐约的迟疑:“我一直不知道……你和天道做了交易。”

    交易内容其实很简单。

    裴渡堕魔不在天道计划的范围内,自他屠遍修真界各大家族,引出了因果大乱。天道不能亲自除掉他,唯有通过平等交易的办法削减裴渡实力。

    他是个孤僻又不讨人喜欢的怪咖,提起心愿,除了远在云京的那一个,居然想不出其它。

    裴渡垂眸低头,不让她看清自己苍白孱弱的模样:“谢小姐为何要来这里?”

    魔气曾告诉过他,在另一个位面里,他与谢小姐互相表露了心意。

    那她应该知道,他暗暗倾慕了她许多年。

    这个念头如同巨石压在心口上,让他不由想到自己落魄的名声与残破身体。裴渡早就习惯了当个魔头,唯独不愿的,是被她见到这副模样。

    他真是没用,另一个世界里的裴渡,一定比他风光许多。

    谢镜辞并未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轻声开口:“我知道的。”

    她顿了顿,迎着少年乌黑的眸子,在脑海中迅速组织语句:“当年在鬼冢里,你是受了白婉与裴钰的陷害……我都知道。”

    从没有谁这样对他说过。

    裴渡坠下悬崖,不得已染上一身魔气,自那以后,仿佛连他的存在本身都成了错误。三人便成虎,一个是卑劣的魔物,另一个是高高在上的裴家主母,在铺天盖地的谣言声里,没人愿意相信他。

    温暖的气息席卷全身,似乎连碎裂的骨头也被一根根包裹。裴渡浑身都是剧痛,眼底却温驯如波。

    只要谢小姐选择了相信,其他人作何想法,就都不重要。

    “你的身体――”

    随着灵力途经他全身,谢镜辞蹙了眉。

    不但筋脉碎裂大半,更为严峻的,是裴渡所受的一道道重伤。

    他被几十上百人联合绞杀,外伤狰狞,内伤则牵连了血肉,破开五脏六腑。在这种情况下,必须请来名医好生医治,否则不过多久,就会力竭身亡。

    裴渡很可能挺不过今夜。

    而她能留在这里的时间屈指可数,哪里来得及为他找到大夫。

    谢小姐似乎在为他难过。

    裴渡忍下痛意,生涩安慰:“谢小姐应该有所耳闻,我杀了不少人……以死谢罪,乃是天经地义。”

    这算是哪门子的安慰。

    “那是因为他们想杀你。”

    她控制不住情绪,匆匆开口:“那些人根本不知道真相,一味听信谎言,什么天经地义,根本就是不公。”

    谢镜辞说话时骤然抬头,电光石火,两人视线相交。

    因有魔气入体,裴渡双眼蒙了蛛网般的血红,因她一句话戾气退尽,涌上无措的惊惶。

    他近乎于受宠若惊,在疯狂生长的寂静里,忽然听见一道陌生嗓音:[通道快要坚持不住了,你要随时做好离开的准备。]

    谢镜辞眸色一沉。

    她不属于这个世界,理所当然会离开,裴渡对此心知肚明。

    对于他来说,像是一道稍纵即逝的美梦――然而在它结束之前,有件事必须做。

    “谢小姐。”

    他忍痛低头,拿出储物袋:“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这里面是重铸神识所需的冰莲仙叶,能否将它带去云京,交到谢前辈手――”

    未出口的话语被堵在喉咙里。

    当储物袋被打开,少年骤然愣住。

    他全身都受了伤,口袋里的储物袋理所当然也遭到破坏,失去效用。

    至于那片仙叶,同样在重创下碎成一团齑粉。

    ……什么也不剩下了。

    周身气息浑然凝固,谢镜辞抬起视线,见到裴渡通红的双眼。

    他低头,一滴水珠随之落下,在血渍上缓缓晕开,裹挟着喑哑不堪的声线:“……抱歉。”

    两个字落地的刹那,身前突然袭来清凉微风。

    裴渡毫无防备,后背被她轻轻一按,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跌入一个柔软的怀抱。

    侧颈落下一片滚烫的水渍。

    他的心口像被用力攥紧,连呼吸都静止。

    “对不起。”

    谢小姐说:“……那些都不是你的错。”

    *

    谢镜辞离开的时候,裴渡已经有些发烧。

    她喂他服下一粒续命的药丸,得来少年的一声浅笑:“谢小姐,保重。”

    他想了想,很认真地告诉她:“你很厉害,一定能成为名震天下的刀客。”

    谢镜辞沉默着笑笑。

    [走吧。]

    系统叹了口气:[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两个位面不能融合,无论如何,你冒着巨大风险来到这里,已算是仁至义尽。]

    其实要想让这个世界的谢镜辞醒来,只需再去一次琅琊秘境,除掉忆灵便可。

    然而秘境开闭不定,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出现,忆灵更是行踪诡谲,很难被发觉。

    “除掉忆灵”听起来容易,要想当真做到,只怕得等个十天半个月。

    十天半个月,娇花一样脆弱的位面通道等不起,濒死的裴渡同样等不起。按照这样的速度,等谢镜辞恢复记忆醒来,裴渡早就死在了鬼冢角落。

    它心生唏嘘,等谢镜辞转身走远,没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角落里那道伶仃的人影。

    裴渡靠坐于角落,目光自始至终追随着她的影子。

    对于他来说,这是最后一次能与谢镜辞相见的机会。

    即便后者留给他的,唯有一簇决然离去、从未回头的背影,那也弥足珍贵。

    直到此刻,他的故事是真真正正落幕了。

    只可惜这个世界的裴渡仰望那么多年,临近结局,也没能让心上的姑娘明了心意。

    在远在云京的另一个谢镜辞眼中,他不过是段年少时恍然的怦然心动、一场未曾有过起始的暗恋。

    裴渡孤零零死去,她的人生却仍将继续,待得千年百年以后,恐怕连他的名姓都不会再记起。

    这是无法扭转的命运。

    它莫名感到了些许怅然,低声道:[我会为你打开通道。记得抓紧时间,千万不能被天道发现。]

    谢镜辞却并未应答。

    在一瞬的错愕里,系统看见她拔出笔直的长刀。

    [你拔刀做什么?]

    它想不明白这样做的用意,困惑之余,是毫无缘由的神经紧绷。

    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冲撞不休,有某种预感兀地腾起,让系统音调迅速拔高:[等等,你不会是想――云、云京?!]

    “这里没有魔兽,我之所以拔刀,当然是为了御器飞行。”

    谢镜辞抿唇笑笑,倏地低了头,储物袋里微光一现,有什么东西落在她掌心。

    系统穿梭过无数位面,对于绝大多数故事情节的发展都能了熟于心,此时此刻,它却少有地愣住,因太过惊讶而说不出话。

    它看见一团柔光。

    在谢镜辞手中端端正正摆放着的,竟是一个圆润如月、散发出淡淡金色的小球,微光流泻,极尽温柔。

    “你没察觉吗?当时我把这团神识握在手里,一直没将它纳入识海之中。”

    修长纤细的五指轻轻一握,将它小心翼翼护在手中:“有些东西必须得囤着,你说对吧?”

    系统听见耳边簌簌爆裂的杂音。

    它脑子里一团浆糊,说不清如今是个怎样的情绪,半晌才怔怔问道:“你怎么会知道……莫非打从一开始,你就打算把神识给她?”

    鬼哭发出嗡然轻响,谢镜辞安静点头。

    当她最初来到琅琊秘境,听见魔气所说的那一番话时,就已在心中做了思忖。

    她之所以能醒来,是因为裴渡与天道做了交易。

    这个机会被她用掉,另一个世界里的谢镜辞要想醒来,就只能通过补全神识的法子。

    而恰好,她此番前来东海,就是为了夺回那份散落的神识。

    系统曾说过,它们会在不久后解决那团魔气。

    已知魔气来自于另一个位面,而系统身为天道意志的执行者,绝不能插手命运进程,左右每个人物的生死存亡。它无法除掉魔气,唯一可行的解决办法,只剩下打开位面间的通道,强制让后者离开。

    也就是说,会有一段短暂的时间,让两个世界彼此连通――

    于是在此地夺回神识,再用它唤醒另一处世界的谢镜辞,这个看似天马行空的计划,终于拥有了执行的基石。

    而让她彻底决定冒险一试的,是决战之际的忆灵。

    说来也巧,如果忆灵没把她的记忆单独提炼出来,等它被裴渡一剑劈开,散落的神识便会径直融进谢镜辞识海。

    万幸它气急败坏,为折磨谢镜辞,特意凝出了这个小小的光团。

    直到现在,它也没碎开。

    系统沉默许久。

    它想说的话有许多,脑子里的思绪同样不少,诧异、唏嘘、感叹,以及一丝莫名的欣喜,种种情绪涌到嘴边,最终汇成一句无可奈何的低喃:“你运气还真是不赖。”

    谢镜辞笑:“是啊。”

    魔气的情报、系统的协助、裴渡的拔剑、神识的凝聚、孟小汀等人的及时救场,倘若缺少其中任何一环,莫说来到这里送还神识,她恐怕连小命都保不住。

    一环扣一环,这才是命运的有趣之处。

    鬼哭凌空而起,刺破鬼冢上方汇聚的魔气,抵达云京时,已经到了深夜。

    云朝颜与谢疏还是不在家中,听说仍在四处奔波,试图找到能治好女儿的药。

    府邸静谧,她特意藏匿了气息,用储物袋里的钥匙打开房门。卧房里布置有诸多阵法,好在都能认出她的气息,不会轻易发起袭击。

    熏香如水,将整个空间浑然包裹,天边的一轮明月洒下清辉缕缕。当她抬眼,望见少女安静的睡颜。

    面对面看着另外一个自己,这种感觉很是奇妙。

    这个世界里的谢镜辞已经沉睡数年,比她更瘦一些,肤色苍白得近乎透明,一动不动躺在床上,像朵被精心呵护、却随时可能枯萎的花。

    [你确定要把神识给她?]

    系统的声音有些飘忽:[这份神识本应是你的,不止记忆,还承载了很大一部分修为。如果它不回归原位,你可能要花上几十上百年的时间,才能让识海愈合。]

    谢镜辞无声一笑。

    她看重修为,一心想要名震天下不假,却也明白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在名震天下之前,首先得做到无愧于心。

    圆团吞吐着金色光晕,被送到少女额前,轻轻一颤。

    这份记忆,是谢镜辞不断追寻的终点。

    而在这个世界里,它将开启另一段崭新的故事,成为一份弥足珍贵的引子。

    [不知道为什么,我居然觉得有点开心。]

    系统看着光团渐渐消失,融进少女苍白的前额,说着加重语气:[我已经很久没觉得开心过了。]

    “好啦。”

    谢镜辞心满意足,终于长长出了口气:“我们走吧。”

    她说着一停,后知后觉想起什么,从储物袋里拿出一卷书册,放在床头。

    这是被放在谢府门前的新一期《朝闻录》,记录有当日大大小小各种新闻,这回的头版头条,便是裴渡遭到正派围剿,坠落深渊。

    谢镜辞在鬼冢地图的角落做了个记号。

    [只可惜时间紧迫,不能继续留在这里。]

    它喟叹一声,有些遗憾:[你真能保证她醒来以后,会在第一时间去鬼冢找裴渡?]

    先不说此时的谢镜辞虚弱至极,单论裴渡,他已沦为人尽诛之的堕魔,要想去鬼冢救他,所要背负的压力难以想象。

    更何况这个世界的谢镜辞与他接触不多,怎就知道见面以后,那个杀人如麻的魔头不会对她出手?

    谢镜辞还是笑:“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我醒来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那时她没有关于暗恋裴渡的记忆,却在听闻他坠入魔渊的消息后,头也不回去了鬼冢。

    不管在哪个世界,无论记不记得,对于谢镜辞而言,裴渡永远与其他人不同。

    她一定会去找他。

    [那就走吧。]

    系统在她识海伸了个懒腰,无比惬意地翻滚一通:[这边的事情解决了,别忘记你的那个裴渡――他受伤那样严重,可得好好安慰一下。]

    谢镜辞扬唇:“嗯。”

    *

    今夜的鬼冢格外萧索,夜半不见光亮,隐约可见天边几点寒星。

    除了几声夜枭哀啼,四下没有别的什么音韵。连晚风也感到了倦意,有气无力地拂掠而起,在石壁上擦出沙沙轻响,宛如困倦呢喃。

    在怪石嶙峋的角落里,呼吸声已在渐渐消减,微不可闻。

    撕裂感深深渗进骨头,每次呼吸都会带来钻心的疼痛。

    识海几乎被剧痛全盘占据,裴渡用力吸了口气,随着胸腔颤动,心口像被长剑猛然刺穿。

    这种痛楚昭示着他命不久矣的事实,却也能让他觉得,自己仍然活着。

    仔细想想,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走到如今这一步。

    明明最开始的时候,一切都在朝着最好的方向发展。

    他终于能接下谢小姐的剑,并与她定下婚约,有时夜深人静,会面颊滚烫地悄悄去想,谢小姐叫出“夫君”时的模样。

    这些年来,他顶着无数追杀翻遍山林遍野,只为寻得能将她治好的药材,明明只差最后一味药……就能救醒她。

    念及此处,自裴渡眼底涌上再明显不过的自嘲。

    就算谢小姐能够醒来,也注定与他再无关联。

    一个万人厌弃的邪魔、一个即将死去的废人,何等何能胆敢去奢望于她。

    在他声名狼藉的境况下,就连“裴渡未婚妻”这个名头,都成了种羞于启齿的称谓。

    即便如此,裴渡还是无比强烈地期盼着她能睁开双眼。

    他希望谢小姐能开开心心地活着,至于陪在她身边、让她感到开心的人是不是他,并不多么重要。

    混沌的意识朦朦胧胧,他忽然觉得很困。

    这是身体无法继续支撑的预兆,靠坐着石壁的少年长睫半阖,感受到脊背上的一片冰凉。

    死亡并不如想象中那样可怕。

    灵力缓缓流逝、一去不回,在遍布全身的剧痛里,裴渡察觉到一股突如其来的气息。

    ……是想来确认他死没死透的正道修士吗?

    来此地搜寻他尸体的人不在少数,好在裴渡身处偏僻角落的视觉死角,很难被轻易看到。

    他冷然抬眸,眼角眉梢尽是冰凉寒霜,下一瞬,便是杀气全无,显出少许茫然的神色。

    似乎是不久前离去的谢小姐回来了。

    裴渡的第一个念头,是她可能在这儿落了东西,中途折返来捡。

    这个想法并未持续太久,全因少年逐渐看清她的模样。

    与之前出现的人并不相同。

    年轻的姑娘面色如纸,是许久未见阳光后的苍白,脸颊比方才那位瘦削不少,棱角更为分明,显出伶仃病色。

    他的心口轰然一跳。

    就连衣着打扮……她们也是全然不同。

    一个突兀的设想缓缓浮现,他暗骂自己不知好歹、自作多情,呼吸却忍不住轻轻发颤。

    不远处的姑娘向他投来视线。

    在四下疯长的夜色里,谢镜辞提着灯笼,看见那道颀长人影。

    深渊外的狂风呼啸不止,比风声更加剧烈的,是她陡然加重的心跳。

    那是裴渡。

    伤痕累累,身侧缠绕着沉甸甸的魔气,几乎成了个血人。

    当时从沉眠醒来,《朝闻录》被平平整整摆在她床头。谢镜辞一字一句认真看完,心里最多的情绪,是心疼与恼怒。

    裴渡究竟是怎样的人,她再了解不过。以他的性子堕身入魔,必然遭遇了常人难以想象的不公与折磨。

    他一直都是孤零零的一个,除了谢镜辞,没有谁愿意在出事时将他护下。

    她的到来全凭一腔热血,在路上潦草想好了说辞。

    什么魔头,什么正派围剿,作为昏迷了好几年的重伤患者,她对此一概不知――

    这是最为理所当然的离经叛道。

    来鬼冢之前,谢镜辞曾在心里做过无数次演练。

    第一步,举起提在手里的灯笼,佯装出毫不在意的模样,抬头一望。

    跃动的火苗晕出薄薄一层亮芒,莹辉如雾,宛若流水涓涓,向四面八方溢开。

    黑暗被撕开一道裂口,当她立于朦胧火光之中,仿佛成为了光芒本身,自有无边亮色。

    这幅画面不甚真实,裴渡疑心着自己是否在做梦。

    第二步,努力压下心中狂涌的激动,神色不变,向他靠近。

    夜色空茫静谧,少女踏踏的脚步便显得尤为清晰,声声击打耳膜。

    自耳膜往里,蔓延开若有似无的痒,顺着筋脉传遍四肢百骸,最终撩在心口,生生发涩。

    裴渡屏住呼吸,看着那道光越来越近。

    一时间四目相对,谢镜辞压下耳根腾涌的热,把灯笼靠近他脸颊,当望见一道道狰狞的血口,指尖悄悄发颤。

    最后是第三步。

    春夜静谧,空气里是铁锈一样的腥,夹杂了恬淡暧昧的暗香。

    穿过轻烟似的黑雾,在浓稠暗色里,她是唯一的光源。柔光浮荡,冲洗着柔和阒寂的夜。

    她不会知道,自己与裴渡的这次相见,究竟来源于多少阴差阳错、百转千回。

    悖行于天道之外,两个平行的时空陡然交错,无数人的抉择逐一叠加,才最终造就这一刹重逢。

    当谢镜辞行至他身前,灯火轻扬。

    她心疼得眼眶发烫,竭力装出满不在乎的模样,低头为他拭去唇边的血迹。指尖柔软,与薄唇短暂相碰:“裴公子,还记得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