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莲谈面色只浮动了一霎，目光在岸边顿了片刻，又很快收敛目光，垂头诵着手里的经文。
他神色冷清，仿佛在湖里落水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朵落花，一片落叶。
何家明也呆住了，讷讷道：“卑职，卑职只是拿话堵她，没想到沈小娘子居然真的去为您入河折莲了...”
纪莲谈一副波澜不兴的神色，惹出事来的何家明却是不能不管的，他死死盯着岸边，长乐湖边设了专供女子游湖的地方，因着沈灵毓落水，岸边那些女娘也乱成一团，这些娇滴滴的娘子哪里会凫水救人，站在岸边干叫罢了。
越王府的几个近卫本就暗中跟着沈灵毓，见她落水，便趁乱悄没声地潜入水里，想把她捞上来悄悄带走。
几个大老爷们要摸入女人堆里，就像是雪地里的黑煤球一样显眼，何家明当亲卫多年，眼力自然是有的，皱眉道：“那几个鬼鬼祟祟往湖边走的好像是歹人...”他目光一转，见沈灵毓仿佛脱了力一般，脑袋在湖面浮浮沉沉，几次栽进水里，又惊道：“沈小娘子好像不大成了...”
他转向纪莲谈，陪笑道：“世子，您看这...”他虽看沈灵毓不顺眼，但也没到眼看她溺亡的地步，但纪莲谈没下令，他也不敢自作主张。
纪莲谈瞥了他一眼：“造口舌业的时候为何不多想想？”
何家明面皮一窘，纪莲谈指尖盘过一颗持珠，起身道：“找两个会水的侍女，把她捞上来。”
何家明本想派侍卫去入水，听纪莲谈这般说，才想起来沈小娘子是个女子，若派男子相救，她这名声也坏了。
他暗赞一声王爷心细，这时就见瑞王府的几个近卫已经从湖的那头快潜入水里，直冲着沈灵毓游了过去。
沈灵毓惊慌起来，在水中拼命挣扎，只是一手还死命护着怀里那朵芙蕖。
何家明面有错愕：“还真是冲着沈小娘子去的，她到底惹了什么麻烦？”
一颗颗柔润的佛珠在指尖盘桓，纪莲谈稍稍偏头：“既想知道，拿人来问便是。”
沁凉的湖水里，沈灵毓感到身上的力气在一寸一寸流失，她感觉到后面有人入水，忍不住向后看了眼，果然见那几个瑞王府的近卫潜入水中，隔着浮沉的水波，几人的面容被扭曲的越发狰狞。
她捏了捏掌心的莲枝，眼瞧着瑞王府那几个近卫在水中离她越来越近，沈灵毓近乎绝望，甚至想着不如沉入水里溺毙算了。
就在此时，她两条胳膊紧了紧，她心里一惊，侧头看去，就见两个身量高壮的婢女抓住她的手臂，向岸边游去，原本死追着她的几个瑞王近卫也不见了踪影。
沈灵毓浑身冰凉，几乎脱了力，是被人架到了高亭里，小脸惨白一片，似乎下一刻就要昏过去似的。
她眼里进了些脏水，看人是朦朦胧胧的，勉强把视线对准，有些局促地嗫喏道：“是我，是我行事鲁莽，给世子添麻烦了。”
她递出手里莲枝，似乎不敢看他，迟疑了下，才不太确定地道：“我听说...你还缺一朵礼佛的芙蕖...”
纪莲谈目光落在她脸上，又掠过她手里的莲枝，神色毫无波动，一只手臂却慢慢放下，看起来只是随意调换了一个坐姿。
只是这朵花到底没落到纪莲谈手里，沈灵毓仿佛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阖上眼，软软地栽倒在地上。
纪莲谈轻抿了下唇角，亭里论道的僧人是慈悲心肠，赶忙命人把沈灵毓抬到厢房里救治，又对纪莲谈摇头感叹：“这位女施主折莲相赠倒是一番好意，只是她身子也太娇弱了些，长乐湖最深的地方不足五尺，只要站起来就能露出脑袋，她竟差点溺水，多亏世子善心。”
纪莲谈手指跳了跳，转瞬间，眉间凝了二分冷意。
.......
沈灵毓不过是脱力昏迷，被灌了一碗热腾腾的姜汤，又换了身干爽衣服之后，很快就醒了过来。
青橘搂着她啜泣：“您怎么这般想不开？折莲不过是纪世子的一句戏言，哪里又当得了真呢？他哪里缺一朵花了？”
沈灵毓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得干笑了声，其实——她是故意的。
何家明刚才让她采莲的时候，她正愁没路子讹上越王府，他就上赶着送讹资了，其实那长乐湖水浅得很，根本淹不死人，她故意往深处游的。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想讹上纪莲谈，不冒险赌一把怎么行？她并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即便吃些苦头，总要搏出一线生机的。
外面有人叩门，接着何家明的声音传了进来：“沈小娘子可方便？我要进来了？”
沈灵毓眼里掠过一道璀璨流光，手指不由把被角攥紧了几分，忙道：“请进。”
何家明却是独个一人进来的，沈灵毓向他身后看了又看，没见到纪莲谈跟来，面上不由滞了滞，表情似委屈又似伤心——她演技倒是见长，此时俨然是个希望落空的恋爱脑少女。
沈灵毓倒也不全是演的，她眼下确实挺盼着纪莲谈过来的。
她不见他身影，有些心神不定，勉强定了定神，被青橘扶着坐下，轻声道：“何小将军特地前来...所为何事？可是世子有什么话托你转达？”
何家玉不客气地点了点头，左摸右摸，摸出一朵快被揉散了的蔫巴荷花，随手扔到沈灵毓脚边：“这个还给沈小娘子。”
青橘见自家小姐冒死折花相赠，竟被越王世子弃如敝履，眼底差点冒出火儿来。
沈灵毓见着那几瓣残叶，心里往下沉了沉，微微垂下头，再抬起来的时候，大眼里似乎含了滚滚泪珠：“世子...这是何意？”
何家玉盯着她，面有不屑：“方才世子问过湖边的人，沈小娘子是在湖边落得水，湖边水深不过四尺，怎么世子派人救上你的时候，你却到了湖中水深的地方？”
沈灵毓的脸色白了白，攥着被角的手骤然收紧，神情堪称惊慌失措了。
他一字一字地转达纪莲谈的话，全然不顾眼前人：“小娘子心怀异念，世子说了，这芙蕖沾了你的手，便不宜供到佛前，女郎莫要扰了佛门清净。”
.......
何家明回来复命：“回世子，已经还给沈小娘子了。”他不待纪莲谈发问，便道：“沈小娘子好像慌了神，都哭了。”
纪莲谈垂眼看着手里的经文，诵经的声音顿了顿，透着几分漫不经心：“哭什么，她胆子大得很。”
这话听着是说沈灵毓这回胆敢设计他的事儿，但仔细一品，似乎又含了些别的意味。
何家明迟疑了下，还是原原本本的复述一遍，由自家世子决定：“沈娘子说...她对你一片痴心，实是太想见您，才会做下这等糊涂事，她，她还说...想见您一面，向您当面致歉...”
纪莲谈眼皮也没抬，神色是冷清的，甚至带了不悦和星点厌恶：“不必理会。”
不管沈灵毓是真的一片痴心，还是为了摆脱身后的麻烦，他都懒得理会。这人信佛至笃，但对人对事都冷心冷肺，并无半点慈悲之心，也当真是个奇人了。
何家明知道他是想起曾经那桩恼事，不敢开口，纪莲谈往香炉里放了块频婆香：“那几个人审完了吗？”
何家明回道：“审出来了，他们是瑞王派下的几个走狗。”他侧头想了想：“之前瑞王和沈侯有些龃龉，沈家出了大事，瑞王使人跟踪沈家女儿，怕是蓄意报复。”
堂堂亲王，用出这般下作手段...纪莲谈在香炉升起的淡淡烟雾中，轻啧了声。
他想着沈灵毓大胆欺骗自家世子的事儿，见世子神色似有不悦，挠了挠脸：“世子，沈家也好，瑞王也好，到底跟咱们没什么关系，是否要把这几人放归回去...”犯不着为沈灵毓和瑞王闹出龃龉。
纪莲谈摩挲着一卷经文：“他们方才是要在长乐湖动手？”
何家明先是怔了下，很快反应过来，纪莲谈自不在意瑞王和沈家的那点破事，但瑞王的人在长乐寺公然劫人，却是扰了佛门清净，坏了长乐寺名声——这点世子绝不能容。
他颇有眼色地问道：“您的意思是...”
纪莲谈的声音还是那么渺远，不含一丝血腥气：“为首的那个，留下他的脑袋，其余人便罢了，留下一只胳膊即可。”他抬了抬眼：“扔到瑞王府。”
他一手搭在经书之上，神情宁静祥和，可字字句句却透着舍我其谁的傲气和霸道。
何家明应声去了，他轻轻吟诵着一段经文，又过了片刻，门外再传来了‘笃笃’地敲门声。
纪莲谈轻蹙了下眉，下人在外小心道：“世子，王妃听说...长乐寺出了些事儿，很是挂心您的安危，问您是否无恙？还有...今天您什么时候回去？”
他自然听出继母这两个问题里包含的试探之意，合上书页，毫不客气地道：“我届时自会归府，王妃不必挂心。”
......
倒是沈灵毓，摆脱瑞王不成，反而还热闹了纪莲谈，以她如今的身份，想见纪莲谈一眼简直比登天还难，如今又惹他不快，日后只怕和他再无瓜葛，瑞王那里又该如何？
哪怕她素来是个有主意的，此时也不由得慌了手脚。她有心想当面致歉，却被纪莲谈派人强行送回沈府别院，回来时她一脸的失魂落魄，心中的害怕和紧张简直无以复加。
她还不知纪莲谈已经对跟踪她的几人下了手，惶惶然地命人把别院大门锁好，又帮着包扎了陈大夫的伤势，幸好这位大夫受到多是皮外伤，虽严重，却不会危及性命，不然真是她的罪业了。
她几乎一夜未眠，睁大眼看着门口，怕瑞王府的人闯进来将她强行掳走。
就这么精神紧张地过了一夜，第二日一早，青橘表情有些古怪的进屋问道：“四娘子，玉春典行方才派人来了，他说您放在典行里的那只美人钗已经拍卖出去了，报价是一千五百贯...”
这几日过的跌宕起伏，沈灵毓差点忘了典卖这档子事，怔了怔才道：“这价开的不低，他们把银票送来了吗？”
青橘摇了摇头：“典当行说，那买主出手大方，只是有个要求...”她有些为难地道：“买主想见您一眼，然后才会给付钱。”
沈灵毓有些警惕：“买主是谁？”
说到这个，青橘面色迷茫地递出一块越王府的牙牌：“是越王妃。”
——是纪莲谈的继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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