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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长夜漫漫,万籁无声。漆黑的天幕中挂着一弧弦月,洁白如玉,尖弯似钩,寂寞地悬于空中自怜孤影。月光清冷泻落天穹,寂凉如水,与淡淡薄雾缠绵交织,凝成柔若轻纱的千丝万缕,伴着初春深夜中那些许的彻骨寒意,化成层层重幔叠帐,温柔地将高耸入云的囚龙七峰紧紧相缚,锁在一片乳白的迷蒙之中,巍峨不动,神秘凛然,教人瞧不分明,心生敬意。

    囚龙山脚下,零星火光在树林中忽隐忽现,星罗密布,随着树林绵延百里,仿佛银河倾泻,星辰落地,那是正奄奄一息的篝火余烬。无数火苗在微风中摇摆不定,娇弱无比,昏暗的火光映出了林中的幢幢人影,将那一张张神色肃穆的面庞照得忽明忽暗。隐隐约约中,无数人聚集在树林中盘腿而坐,双手合十,无论男女老少,皆面向囚龙山闭目祷告,神色肃穆,虔诚无比。

    过了半晌,树林中的火苗一朵接一朵熄灭了,不知不觉方圆百里渐渐陷入一片黑暗。人们虽紧闭双眼,可似乎心有所感,不约而同地挺直腰身,静静等待。微风仿佛在这一瞬间停止了流动,时间也好似停在了此刻,树林中万籁俱静,悄无声息,就连之前耳边那清晰无比的细细虫鸣,此时也失去了踪影。

    不知过了多久,林中突然响起一声枯木烧裂的呻吟,轻微如银针落地,可在人们听来却如惊雷炸响,不禁心中一震,惶恐不已,就连合十的双手都开始颤抖,仿佛滔天大祸即将降临。紧接着“噼噼啪啪”声在树林中接连响起,此起彼伏,所有将要熄灭的篝火竟莫名其妙地燃烧起来,且火势越来越旺,转眼间熊熊火焰便将树林照得犹如白昼,火光绵延百里,夜里瞧来壮观之极。

    异景突生,紧闭双眼的人们早已发觉,可他们却丝毫不惧,反倒是长舒一口气,如释重负,面露微笑,安宁地感受着眼前期待已久的光明。

    此时,囚龙天玑峰顶的一处竹林中,突然亮起了一道青光,如紫微星般明亮,一闪而逝。碧芒透过重重迷雾,轻轻掠过众人双眼,随即消失不见。

    “我感觉到了青光!我感觉到了青光!祈祷成功了,古仙魂会保佑我们了!”一名身着黑衣的七尺大汉突然睁开眼大喊大叫,竟是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手舞足蹈。

    树林中欢声雷动,鼓噪而起,人们喜气洋洋地围聚在篝火旁大声交谈,眉开眼笑地相互打趣,闹着欢了便相互追逐。孩童们最是耐不住寂寞,他们手牵手结着伴儿,绕着篝火围成圈儿,一蹦一跳地小跑起来,一边转着圈一边按照大人的嘱咐,唱起了不知已经流传多少年的歌谣:

    “初春里,篝火旺,夜里深山现青芒,木灵遇龙变仙长,梧桐寻凤情成殇;

    暮春到,凤来报,药仙初现天下闹,沧海万年因缘晓,早知分离命难逃,命难逃!”

    孩子们稚嫩的声音在树林上空回荡,渐渐变得整齐,声势如潮,就连树洞中安然入眠的松鼠也被扰了美梦,怒气冲冲地跑出来一看,却又被那冲天的火光和欢声的喧闹吓了回去。

    孩子们绕了一圈又一圈,唱累了歌谣便轰然散开,回到父母身边乐呵呵地撒娇嬉闹。人群中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者见孩子们唱完了歌谣,篝火也到了势头最旺的时候,于是挥挥手,让所有人安静下来,接着在地上拾起一根木棒,伸进火堆轻轻拨弄,神情专注,瞧来万分紧张,过了半晌,便从灰烬中扒出一枚红色的果子。

    那果子约莫拳头大小,玲珑剔透,明净如琉璃,淡淡的绯红光泽在表面上流转,瞧来珍奇无比,围在一旁的孩童们从未见过此等奇物,竟是呆呆地看着痴了。

    老者喜极欲泣,枯槁的双手丝毫不畏惧红果的灼热,颤颤巍巍将它捧起,嘴唇似是抽搐般嚅嗫:“凤梧果,我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凤梧果,死而无憾了。”

    说罢,浑浊的双眼中流下一行清泪。

    凤梧果已近八十年未曾现世,人们只在村中那些风烛残年的老人家断断续续的言语中,略微欣赏过凤梧果的风采。老人活了九十六个春秋,竟在晚年再次得见,一时间喜不自禁,似是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中。

    “权伯,别盯着果子了,我们还等着吃呢!”老人身后一名少年尖声怪叫了一句,登时引来其他人半分责怪,半分调笑的目光。

    “对了对了,老汉别误了正事。”权伯轻轻拭过双眼,从身后接过一把短刀,在凤梧果娇嫩的表皮顶部划开一道小口,随即倒握红果,双手用力挤压,小心翼翼地将汁水滴在早已备好的银杯中。

    不多久,赤红的汁水便盛满了银杯,在篝火的照耀下晶亮无比。凤梧果也失去了光泽,只剩一团干瘪的表皮,权伯将它们埋在土里,向土堆拜了三拜。

    “权伯,这汁水怎么个分法啊,就这么一杯不够大家伙喝啊。”托着杯子的中年汉子向权伯问道。

    “拿酒来!”权伯像是年轻了几十岁,大声喝道。

    两个年轻力壮的大汉将早已准备好的陈年佳酿搬到了权伯身边,将封盖揭开,登时醇厚的酒香扑鼻而来。权伯将银杯里的汁水尽数倾倒在酒坛中,刹那间美酒便沸腾起来,汁水与酒混在一起相互交缠,渐渐地整坛酒开始变得明净通亮,赤红如血。

    “用银杯舀,小娃娃们抿一口就够,大人喝一杯。要是酒喝完了,就找别的火堆去扒,当年老汉听长辈们们说一共有七枚凤梧果,你们自己去找吧。”

    权伯说完,便走到树下歇息,其余的人自然忙着分酒,寻找剩下的凤梧果去了。

    “得偿所愿,得偿所愿……”权伯望着囚龙山天玑峰青光闪过的地方,呆呆呢喃着。

    囚龙山下人声鼎沸,尝过了凤梧果好处的人们精神焕发,神采奕奕,全身上下仿佛有无穷气力,他们难以抑住心中喜悦,欢笑庆祝,更有甚者竟是心怀激荡,仰天长啸。小娃娃们喝了半杯酒,虽头昏脑涨,可兴致不减,手拉着手,又唱起了那首歌谣。

    “初春里,篝火旺,夜里深山现青芒,木灵遇龙变仙长,梧桐寻凤情成殇;

    暮春到,凤来报,药仙初现天下闹,沧海万年因缘晓,早知分离命难逃,命难逃……”

    孩子们稚嫩的声音穿过了层层迷雾,声潮阵阵涌向峰顶,在山间悠悠回荡,卷起叶浪,翻起竹海,盘旋在天玑峰顶久久未曾散去。

    “小娃娃们又唱起来了,又一年过去了。”天玑峰顶的一间竹舍里突然响起一声长叹。

    竹舍在竹林中央,未施树漆,也无丹楹刻桷,似是随意搭建而成,冷月清辉下瞧来十分素朴,别有风味。竹舍内一方青白石台居中而置,台上青灯昏暗,灯火摇曳,台旁坐着一名鹤发老者,只见他面容枯槁,鬓发胜雪,身着青衫,体态削瘦,低眉垂首地盘腿而坐,纹丝不动,默然不语。

    少时,老者轻抬右手,双指成剑慢慢伸向灯火,毫无畏惧,只见灯火猛然摇摆不定,似要熄灭,随即双指竟是一阵朦胧,虚化成烟,径直透过灯火,瞧来匪夷所思。老者似是感受不到那灼肤之痛,任那右手炙烤半晌,接着自嘲一笑,兴趣索然地放下右手,又是长叹一口气。

    竹影婆娑,月舞西墙,老者听着那隐隐约约的欢声笑语,不耐寂寞地开始自言自语:

    “每年这个时候,那些娃娃们都会唱当年巫铭给我的批词,到现在已经有一万四千年了吧,我已经困在这里一万四千年了。嘿,人不人鬼不鬼,老天果真待我不薄。”

    老者语带怨恨,暗叹上天不公,随即望向竹舍内那盆枝繁叶茂,红花摇曳的长情树,却又是温柔一笑:

    “当年你给了我长情花的种子,说要陪我隐居囚龙,可到头来你却离我而去,留我一人苟存于世。‘雌树结果诱世人,雄树开花续灵根’,果然好安排,怕是你早就在涅槃轮回中窥得天机,看清了你我的命运,知道必有一劫,这才为我打算,希望我能活下去。”

    说到这里,老者已然暗自垂泪:“可你曾想过我这一万多年是如何过来的。被逆缘古阵相困,被迫舍弃肉身成为阵灵不见天日,唯有每年今日才能借着长情花的滋养破阵而出,却也只能呆在梦竹居不得脱离。若你希望我能活下去,这倒也罢了,可你当初为何不选择涅槃与我共度春秋,竟然只身赴死,你瞒得我好苦,你瞒得我好苦!”

    欢笑声渐渐悠远停息,雾锁青山,月光惨淡,长情花沙沙作响,落英满地,青灯明明暗暗,倏然而灭。老者全身一震,神色悲戚,随即朦胧虚化,消逝如烟,随风而去,不见踪影。

    “一万四千年,斗转星移,沧海桑田。你曾说‘落羽,我们还会相见,再见之时你会不会早已将我忘却?’商崇,若我们真能在这茫茫尘世中相见,就算海枯石烂,天崩地裂,我们再也不分开了,我已经用一万四千年的时光去回忆,又怎么能将你忘记。”

    “我会等着你,你说要和我在梦竹居终老,现在我已满头白发,而你又身在何方。我记得初见之时,你……”

    老者坚定而孱弱的声音终究模糊在竹舍里,只剩一方石台,一盏孤灯,一弧弦月,一缕清风,交织重复在岁月里,酿成回忆,静静等待。

    作者的话:

    第一次创作小说,希望大家多多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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