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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初见

    记忆纷繁,杂乱无序。

    每年落羽困在逆缘阵中的时光,都被他用来梳理脑海中遥远的回忆,岁岁年年,日复一日。虽万年已过,可那些回忆却如愈陈愈香的老酒般,越发得清晰起来。

    咫尺万年,不过一梦之长。在落羽脑海中,往事历历在目,仿佛触手可及,待他惝恍伸手,却发现无比遥远,如隔万水千山。

    落羽数不清自己化作人形前已经活了多少岁月,他本是九嶷山侧峰中一株无名无姓的梧桐,毫无与众不同之处,只因活得太久而稍稍开启灵智,拥有五感,却也不能移动,就这么站在树林中春去秋来,风风雨雨。

    落羽从未料到,那些孤独寂寞的日子竟刻在了宽窄不一的年轮中,而在化形之后,那些日子也成为了脑海中最深刻的记忆。

    每晚落羽梦见当年呆在九嶷山中的日子,他都会在深夜中惊醒,不是因为惊吓,而是因为惊喜。那接天起伏的林海,带着野花芬芳的微风,还有万里无云的澄澈天空,在眼前依旧那么鲜艳明晰,直让他以为自己阴差阳错地回到了过去。

    若是真的变回了那株不谙世事的梧桐,落羽该有多么庆幸。

    他愿意永远呆在九嶷山,永远那么无忧无虑,永远别和青凤商崇相见,或许商崇的命运也会随之改变,也不会有来日的身受重伤,不会有来日的不治而亡。

    可那也只是梦而已。

    多么可惜啊,盘踞脑海深处的竟全是痴心妄想。若是化形之后,也能如刻年轮般将以后的日子牢牢记住,让岁月时光与记忆化成一体,那就没有担心将来与商崇相遇之后,却会将她忘怀的烦恼了。

    天不遂人愿,落羽也无可奈何,可让他微感欣慰的是,他与青凤商崇的初见,却是刻在年轮里的。

    落羽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初夏的夜晚,天穹繁星满布,银河璀璨,一只青羽凤凰在明净皓月中乘风而行,凤羽棱角分明,碧如翡翠,流光溢彩,三段细长尾羽拖着淡淡的青色弧光,交织在淡雅月色中宛如梦幻。那双漆黑的眼眸锋利如刀,眼神清冷孤傲,丝毫未曾注意到山中有一株梧桐正呆呆注视着自己。

    就这么匆匆一瞥,落羽便沉醉在青凤那飘然出尘的风姿中难以自拔,开启灵智已有百年,却从未见过如此神仙般的仪态。等青凤离去良久,落羽才因她不知是未曾注意还是不屑一顾的冷漠而暗自神伤。

    落羽多想就这么追寻而去,可他只是一株梧桐,无能为力。

    于是落羽在闷闷不乐了三天之后,便让自己将青凤忘却。或许青凤就如同那尾羽弧光一般绚丽灿烂,让他向往,可弧光太过短暂,终究是要离开视线,飞向天边。落羽也不曾料到,那寒如坚冰的双眼有一天也会含情脉脉地望着自己,那坚如玉石的凤羽有一天也会因自己而温柔。

    待他细细回忆起当年的初见,得以诉说相思之时,青凤却眼波迷离,重伤不治,在他的怀里微笑着死了。

    商崇死去的时候是四十年后一个夕阳衃血的黄昏,到现在已经过了一万四千年,可落羽从未忘记商崇临死前嘴角噙着鲜血的微笑;从未忘记他是哭得如何的撕心裂肺,痛彻心扉;从未忘记那殷虹的天边宛如一个巨大的伤口,正在滴血。

    有些事,就算不刻在年轮中,也能记得异常清楚。因为它们都刻在了心里。

    现在想来,当初青凤伴着尾羽的淡淡弧光飞向天边,渐渐消失不见,自己想要追寻却无能为力,只能目送着她离开,是不是就预示了命运的轨迹?

    落羽记得自己当初在青凤离开天际之时,心底是抱有一丝幻想的,他心中淡淡地期待着有朝一日能化为人形,走遍天涯海角去寻找那弧光的踪迹,告诉青凤自己曾为那黑夜里不经意的匆匆一瞥而心动。

    有时,悸动来得是那般奇妙,毫无道理可言。落羽从未想过这条路有多么艰难,也未曾考虑过结果,或许他只是希望能走出九嶷山,去外面的世界看看。但现在想来,当时情丝初生,懵懂无知,让自己将她忘却的说法,只是安慰的一个借口而已。

    天地万物,都需要心灵上的慰藉,好比落羽明知追逐青凤是多么地痴人说梦,但他依旧自我安慰地觉得,不求天长地久,只求曾经拥有。

    于是落羽开始了漫长的等待,心怀向往。何况呆在九嶷山的日子从来不会寂寞,每日清晨云霞在山间吞吐,旭日从山头升起,金光万丈,那汹涌奔腾,气势磅礴的云海总会让落羽痴迷。听那些偶然路过的异兽们说,瞬息万变的云海翻滚不止,潮起潮落,就如同千里之外的大海波澜壮阔,让人沉醉。落羽从未见过大海是什么模样,可那蔚为壮观,如梦如幻的云海却真真切切地让他心驰神往。

    若有朝一日,能去往同样浩瀚的大海,该有多好。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随着退去的流云,被大风吹散,落羽又开始展望九嶷山外的夜空又是一幅怎样的景象。听南徙的飞鸟们说,北海的黑夜里会有七彩斑斓的极光,就像是漫天狂沙随着大风吹卷,如云海般在天幕中呼啸翻腾,时而如淡紫远山,时而如湛蓝海水,千变万化,绚丽多姿。直教它们看得目不暇接,流连忘返。

    可鸟儿们到了春季便会北返,异兽们也不会一辈子呆在九嶷山,于是在飞禽走兽来来去去的时光里,落羽就这样听着它们的诉说过了二十个年头。

    足足二十年,在落羽眼中仿佛是眨眼之间,昨天在树上看到的那窝云雀今天便已不知踪影,它们的儿女也已经老得挥不动翅膀;昔日称霸山林的火纹虎也已变得老态龙钟,就连最为鲜嫩的羊羔肉,它也嚼不烂,咽不下,只能趴在洞穴中等死。

    可落羽未曾老去,二十年的时光让他对山外的世界有了更多的了解,也让他对于山外的生活有了更多的狂热与期待,就连身下的树根都在疯狂地向外延伸,想尝一尝山下的溪水是不是更为甘甜。

    这二十年里,落羽成长得异常之快,长得粗壮挺直,已有十多丈高。绿叶葱茏遮天蔽日,遒劲有力的枝桠间息宿着数不清的鸟儿,每天清晨,沐浴在晨曦中的落羽美梦依旧,叶泛金光,不多久便会被那漫天飞舞,啁啾啼啭的鸟雀们唤醒。

    于是,不知不觉便到了那一天。

    落羽清楚地记得那天清晨,朝阳还未从山间升起,天地暗淡无光,暗紫色的东方尽头未曾如往常一样,勾勒着一条金边,如鲜血般的妖异彤云却渐渐出现在视野,潮水般翻滚,波涛澎湃地朝这边涌来。

    唤醒落羽的,不是婉转悦耳的啾啼,而是地动山摇的震荡。

    成千上万的异兽争先恐后地四处逃窜,烟尘四起,“咚咚”声不绝于耳,震耳欲聋,万兽奔腾的践踏将整座山峰都震得摇摇晃晃,山河欲倾。丛林间一只娇柔玲珑的雪兔随着群兽们奔跑,一不小心被树根绊倒,便消失不见。烟尘中,依稀可以看见染红的蹄印,空气中渐渐弥漫腥甜,直教落羽胆战心惊。

    落羽也不知道自己失去了多少枝叶,剐去了多少树皮,他只感到全身都是锥心彻骨的疼痛,痛得他直感天旋地转。

    恍恍惚惚间,落羽听到了狂风呼啸,看见了漫天黄沙。东边彤云密布的地方,飞起了许多鹰鹫,它们迫不及待地盘旋在天空中,冷眼相望,漆黑的乌鸦在树林中穿梭,争相啄食着地上鲜血淋漓的尸体,不时发出一两声凄厉苍老的怪笑,阴森怖人。

    突然间一声尖利的鹰啸响彻山谷,天空中顿时羽毛回扬,云雀漫天飞舞,发出慌乱的啼叫,丝毫不顾枝桠间雏鸟的呼唤,朝着西边急速飞行。

    天空阴霾,雷鸣隐隐,狂风呼啸,尘土飞扬。

    此时心力交瘁,伤痕累累的落羽终于支撑不住,昏暗的天空让他以为这场突变持续到了夜晚,于是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雷声阵阵中,落羽似乎看到了空中黑烟缭绕的红日,似乎看到自己烈火焚身,烧成灰烬。四周呼啸的风声让他不知身在何处,仿佛早已被连根拔起,如浮萍般在空中跌宕漂浮,风中狂沙将他打得生疼,将他裹卷着不知要吹向何方。

    而他只是看着自己身陷绝境,无能为力。

    惝恍迷离中,落羽心下一片黯淡。就算开启灵智,拥有五感又如何,树终究是树,扎根在此,终老在此,那些飞禽走兽们能在劫难来临之时逃命,树却只能在原地等死,任那赤火烧身,任那狂沙袭人,不论活了多长的岁月,消逝只在那弹指一挥间。

    活着是运,死了是命。

    那一天,在落羽呆了不知多久,自以为早已知根知底的九嶷山,他第一次如此地贴近死亡,看着疯狂逃窜的飞禽走兽,想起那只早已枉死不知所踪的雪兔,落羽第一次如此渴望能够化作人形。不为追逐青凤,不为九嶷山外的斑斓世界,只为命运能掌握在自己手里。

    落羽知道将来的某个日子,他也会死去,可他不想枉死,不想死得不清不楚,无声无息,他希望在那一天到来之前,自己能在这个世界里留下些惊天动地的声响,好让后人去记得他曾经来过。

    就在落羽下定决心要想尽办法挣脱树身,化为人形之时,一道惊雷轰然炸响,轰鸣声伴着刺目白光一瞬间将落羽从混沌中惊醒。

    只见彤云密布的天空中残阳如血,本该是一碧千里的青山此时却焦土绵延,黑烟四起,翻卷的狂风中带着血腥杀戮之气,乱石地缝间,赤红的岩浆仿佛艳丽的鲜血,徐徐流动。

    透过黑烟缭雾,落羽依稀可以看见,不远的山顶似乎站着一个人影。那人身着锦袍,负手而立,金发随风飘扬,衣襟猎猎舞动,几只黑鹰围绕着他盘旋空中不敢靠近,数道金光穿过重云如利剑般悬在他的头顶,辉耀之下,尊贵无比。

    此时在他面前,天地山河恍若陪衬,只为将他衬得神采奕奕,威风凛凛,如同王者般站在至高之巅,睥睨众生。

    那是落羽第一次遇见彩鳞,如同蝼蚁仰望雄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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