杠精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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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章

    池琉空不甘地点了点头,灰心丧气下,下意识撅起了嘴,那模样看上去,仿佛受了什么委屈。

    傅正初平静地问了他第二个问题:“那你,想摆脱它吗?”

    这回池琉空的回答,已经不是点头了。

    那是饿鸡叨食,点头点出虚影。

    但池琉空并不是想让傅正初做什么。

    因为他知道,就算是好兄弟,也做不了什么。

    这个符纸除了他爹,他还没见过有人能揭下来过。

    他之前不是没试过的。

    那还是他第一次被贴上符纸的时候,他还哄骗了一个同门师兄帮他揭下来,那师兄本不想忤逆掌门之名,但奈何池流空磨人起来,就没几个扛得住的。

    所以后来他师兄铤而走险,决定偷偷干这一票的。

    他还记得那一天,他师兄的手在碰到他身体的时候,明明是白天,却连天雷都打下来了,那符纸不仅揭不下来,被天雷劈了还安然健在,而他师兄的手都被雷火灼伤了,人也受了伤。

    事情顺势败露,那位师兄就被他爹弄走了,罚到都不知哪里去了,后来池琉空在门派里,再也没见过那位师兄的脸。

    如此这般,他的同门师兄弟都不太敢跟他说话了,自然不再有尝试的机会。

    很多事情,池琉空并不是故意的。

    最开始,他只是聊个天而已,他也没想到能把师兄弟们聊到道心动摇。

    当然,他也不是故意每次出门,都当场毁掉传说中自己那个修仙奇才、年少有为不可限量的少门主形象的。

    从小到大,他只是都很想和别人说话。

    所以他才在傅正初问他想不想摆脱的时候,表现得那样渴望。

    他的本意,并不是想叫好兄弟以身犯险,帮他把身上的东西处理掉,因为他知道好兄弟只是个凡人,又怎么可能办得到。

    池琉空想自由说话。

    但他从不想去刻意伤害别人。

    他不觉想起前事,神色间便充满了落寞委屈。

    暮色温暖,傅正初无声地退开一步。

    池琉空从回忆中惊醒,抬头看向自己的好兄弟。

    傅正初看着他,轻轻说了声,“好”。

    池琉空以为,这是好兄弟告诉自己已经明白了的意思。

    见沟通默契愉快,池琉空准备把衣服重新穿好。

    他心里还惦记着那新话本的第五册,辣条吃完了,正好去看看。

    ——至少在傅正初拿出自己的佩剑前,池琉空误以为,这是他们双方一次无障碍的聊天。

    拿出长剑的傅正初,甚至没有叫池琉空移动,他自己用剑鞘尖端点在池琉空双脚周围的沙土上,如画师握住了笔一般信笔游走。

    池琉空被他举动吓了一跳,然后他张嘴就想问,依然没能发出声音。

    毕竟他今天说话的宝贵机会,已经被用掉了。

    便是这样一耽搁,傅正初那边已进入尾声。

    池琉空看着自己脚下的图案,甚至想直接翻个跟头远远地跳出去,他不舍得把脚边的花样踩坏。

    他头一次觉得,自己的好兄弟可能是个画家。

    就在他试图走出去时,刚刚抬起脚,却被好兄弟按住肩,重新站回了画中心。

    很快池琉空就感觉到,傅正初原来不止是作画。

    他是在做阵。

    池琉空愣了一下,傅正初现在是要做什么?

    可他的好兄弟神态平静,眉目沉静,这让池琉空也放下了疑惑,由着兄弟施为。

    傅正初心中确实很静。他仿若诗者于断墙挥毫提诗,又像是名士宿栖山川作画,动作优雅自在,平静安定,并不觉得自己是在做什么惊天动地的事。

    池琉空难得乖巧地站在原地,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好兄弟折腾。

    画到最后,傅正初拔出了他的佩剑。

    这是傅正初第一次拔剑出鞘,池琉空也是初次看到剑的全貌,只觉得这剑的颜色……说不出的黯淡败落。

    那剑鞘如果还是寻常的模样,那么藏于鞘中的剑身,却是一片无光的暗黑,上面还有烧灼的焦痕,不知什么原因,已经接近于报废。

    剑刃上原本镶嵌的灵具,似乎是某种特殊的尘石,可像此时就被泼了一层黑漆般黯淡无光。

    等整把剑被拔出剑鞘后,池琉空好奇地发现,那剑的尖刃处,还保留着一小簇光洁的模样。剑身上缀着不知材料的尘石,在最后一角光洁的剑刃上闪着微弱的光,如星辰般温和耀眼。

    仿佛只有一点微光,才透露出一丝它过往的璀璨模样。

    这把剑分明已经毁了,可是他兄弟却从不离手,一直贴身佩戴。从第一次见,这把剑就在他的腰间了。

    可池琉空觉得,他的好兄弟不像是买不起剑的样子,为什么要用这把废剑呢?

    傅正初提着废剑,补上了最后几笔。

    不过数息,阵已画成。

    池琉空看向自己的较低,那像是一朵奇诡却透着莫名优雅的花,在混着石子的泥土上绽开。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作画。

    池琉空身为修道之人,自然对身边灵流的变化,比常人要敏锐许多。

    阵成那一刻,就连附近不修仙的侍卫,似乎都感觉到地上似乎有气流拂过,清爽宜人。

    傅正初举起了这把近乎全毁的剑,递向池琉空的心脏处。

    他太镇定了,以至于池琉空光看他的神色,都要以为他只是想随便比划着玩闹。

    直到那剑刃上最后一颗尘石,点在符纸上,爆出漫天精光。

    明明是晴朗的天空,在那一瞬间却打起了惊雷。

    而他们脚下的法阵气势瞬间大改,那优美如花的泥土之花如泼了油般被烈火灼伤,他们脚下阵中的土地,片片焦裂。每一道剑鞘画出的花痕,都爆发出灼烧的红光。

    池琉空低着头,惊异地看着脚下的火花,然后他看到那道让他说不出的符,从他心口落下,轻飘飘的落在了地上,转瞬被灼烧成焦灰。

    池琉空愕然道:“……啊?”

    话出口许久,他才发现,刚刚那是他发出的声音。

    池琉空满脸惊诧,像倒豆子一般说了起来:“好兄弟你对我做了什么!?我这符纸为什么突然掉了?不是我说你到底是谁呀?你是人吗?”

    傅正初:“……”

    他的好兄弟这一次似乎是极为不适,这次连咳嗽都干脆省去了,他撑着剑退后几步,慢慢单膝跪地。

    他的脸上出现了极力忍耐的神色,池琉空迟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他是喘不上来气了。

    ……也是。他爹亲手给他搞上去的这张符,连他都搞不定,连他的师兄触碰都会受伤。

    这样霸道的东西由凡人来化解,又怎么可能完全不受到影响?

    池琉空虽然不是医者,但是到了他的境界,对于身上灵流的应用,还是有许多心得体验和奇思妙想的。

    他很舍得的把自己充沛的灵流,往自己的恩人好兄弟身上送。

    他也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激了。

    若是用温声软语的关心,太像他师门里的小师妹了,他想自己到底是个男子汉,所以很哥俩好地拍了拍好兄弟的肩膀,试图反向激励刺激他保重身体。

    他甚至还无意识地用上了他亲爹教育他时的口吻。

    “我的好兄弟,你身体怎么这样叫人操心啊,听我一句劝,你这样活不长的,还是要多锻炼身体啊,我是为你好啊。”

    他能感受到,他手下好兄弟的身子一僵。

    池琉空暗自点头,好兄弟聪明,果然听进去了。

    在灵流的输送下,至少他的好兄弟很快重新恢复正常的呼吸了,池琉空感受到他冰冷的身体转暖,感到很欣慰。

    池琉空这张嘴骤然解放,实在是想说话,“不对,我刚刚是想问,你真的是凡人吗?”

    “我本来还在怀疑,你一个凡人怎么可能搞掉我爹的符咒,可是我这灵流一送进你身体里,我就彻底确定了呀——你这身体经脉阻断,简直是病入膏肓,这修什么仙呢,都能成这样了你肯定没办法修行的,你妥妥就是个凡人。”

    傅正初刚刚在灵流的帮助下,明明已经回过这口气,胸口的窒息感好了很多。

    可是为什么,此时却感受到了另一种全然陌生的堵?

    池琉空抓抓自己的脸,“诶我这个人可能说话比较直接,你多包涵,别生气啊。”

    傅正初:“……”

    虽然说他身体的情况,他自己最清楚不过,但即使是这样……眼前这些对话,也是他万万想不到的。

    但它们就这样发生了,没有一丝预兆。

    池琉空自己叭叭叭了半天,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之前一直没法告诉你,我叫池琉空,我是修仙的,不过我觉得你这么厉害,估计早就看出来了。”

    傅正初点了点头,却突然觉得更无力了。

    “你是这山里头的人吗兄弟?我说你们这里雪可真多……”池琉空眼光一转,突然停下了自己的话题,“唉呀,兄弟,你的剑。”

    傅正初手里握着的佩剑,最后一颗如星子的尘世停止了闪烁,宛若流星坠入漆黑长夜,整条剑刃都变成焦黑的模样。

    而剑的主人则微微一怔,沉默地低下头,看着剑身上最后的一抹亮光消失。

    他注视着那把剑的目光,像是送别一位故人旧友,充满了池琉空难以理解的情绪。

    池琉空也觉得可惜,不过是为了那剑,而是为了他兄弟的身体。

    实际上,他的这位兄弟真的很不错,若不是周身经脉淤堵,根骨已毁,可能方方面面,都是他爹最欣赏的那一类年轻人。

    只是这一次,青年低下头的模样仿若哀悼,连沉默的时间都比以往要长。

    “无妨。”许久后,傅正初重新站直身体,声音沙哑,“这是我的选择,无论做与不做,它早晚也会如此。”

    池琉空看着他的神色,张嘴说了重新获得声音后的第一句人话,“对不起啊。”

    他声音软下来,脸上甚至有些害怕被责骂的忐忑。

    池琉空长了一张很能骗人的脸,在某些程度上,甚至可以说,他不说话的时候,眼神中的清澈和纯粹,在全心全意注视一个人的时候,足以让人情不自禁的为他驻足。

    他早些年修为境界还不高的时候,就有人冲着他的长相模样登门提亲,男修女修皆有,这件事在修仙界流传甚广。

    这热潮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消停,然后池琉空又接连突破境界,用实力证明了无意于此道,才让四海内的仙修们才歇了这层心思。

    所以,被这样的一张脸,用极为惹人怜惜的神色小心翼翼地注视着,又是这样的近距离暴击,即使是刚刚脸色还不好看的傅正初,神色也柔软了下来。

    “不用道歉,这是迟早会发生的事……你并不曾拖累我。”

    池琉空被人一哄,又高兴起来,“我果然从开始就没看错!你可真是个好人啊,不愧是我心里认定的兄弟,我的好人兄弟,从此我就要简称你为我的好兄弟了。”

    这一次,傅正初莫名沉默了更久。

    这把剑已经完全毁了,可是傅正初却没有扔掉的意思,他甚至最后仔细的擦了一遍剑身,将它好好的收回了剑鞘里。

    而剑归鞘中的那一刻,他似乎也带上了一层鞘壳,刚刚那些细微的情绪,从他脸上漠然消失。

    他看着池琉空的里衣,那件月白色的软衣,也在刚刚破符时产生了裂纹。于是傅正初主动解下了自己身上那厚重的黑裘,披在了池琉空的肩头。

    哪怕他知道,池琉空就算只着外衣,也不可能在这样的地方着凉。但他依然礼数周全,甚至主动侧头看向周遭风景,表示自己无意直视。

    “好兄弟你既然不吃辣条,要不要和我一起看新买的话本啊?申国皇帝的话本,还挺有意思的。”

    傅正初:“……不了,谢谢你。”

    但是后悔也已经晚了,事到如今,已经没人堵得上池琉空这张嘴了,“兄弟,你难道以为我在驴你吗?我和你说我看过不少书,但这个《艳夜帝王恩》写的真的不错,我自从碰到这系列之后,就在想这么有趣的东西难道还有人没看过吗?不会吧不会吧?”

    这话傅正初没法回答,他转身借口处理事务,快步走了。

    后来只有打开话本的时候,池琉空能稍微安静一点。天黑下来后,傅正初的侍卫们生火守夜休息,池琉空凑到了火边,熬夜看那本新鲜出炉的第五册。

    如今算来,池琉空已再无牵挂,他不知道池琉空准备什么时候走,他也没有去问。

    但分别的时候,想必已近在眼前。

    见池琉空今晚无意离开,侍卫们便为池琉空准备了帐篷,哪怕知道他已不需要长久的睡眠,却依然以最高的待遇,诚心地招待着这位带他们寻得真相一角的帝王贵客。

    只是在火边蹲着没看一会,池琉空就如一阵风般,又急急冲进了傅正初的帐篷,“兄弟,我的好兄弟!出大事了!”

    被打扰的傅正初,正合衣在床上批示信件,见他闯进来,抬头问道:“怎么了?”

    池琉空脸上充满了被骗的受伤,“城里这些人,怎么这么会骗人啊!”

    他将手里的《艳夜帝王恩·伍》摔到了床前的地面,委屈地控诉道:“这是个假话本,不知道谁家的野鸡本,套了个第五册的名字就卖,我越往后看,越觉得这是盗版!怎么会有如此之事发生,这天下做生意的,连一点诚信都不讲了么?”

    傅正初没说话。

    池琉空却自己讲了快半个时辰的相声,等他讲完后,才突然想起了一个问题,“好兄弟你叫啥名啊?你是干啥的啊?”

    看着地上醒目的封面名,和那一行刺痛他双眼的副标题:“申帝夜御七美——申国后宫外传史”。

    他收敛神色,简短回答道:“我姓傅,名正初。家里做些小本买卖的,实在不值一提。”

    傅正初的态度似乎是更客气了,“池公子,天色已晚,早些休息吧。”

    直到把池琉空哄出去,傅正初还在反思,当年他第一次见到池琉空的时候,怎么就没发现他是这种性格呢?

    一直到后半夜,傅正初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他本以为那年的疏远,便是最后的答案了。

    可他从来没想到知慕少艾渐起的心情,原来可以因为不同的原因,在同一个人身上两次归于平淡。

    如果是第一次是因为渐行渐远,那么第二次……则是因为那个令他怦然心动的往日幻象破灭掉了。

    记忆里那个满眼崇拜,乖巧漂亮跟在他身后的少年去哪儿了?

    所以当年到底是他没看透,还是池琉空太能装?

    傅正初毫无睡意,一直到天亮,都没能想明白这个问题。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难题,答案在于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