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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赵家。

    七月是一年中最热的月份,但是好在赵家庄这地儿有半边山挡着,背荫,那怕入了暑,这村子里所有的人都还要盖被子。

    但今天秦氏就热的喘不过气来,把被子踢开,瘫躺在炕上叹着气呢。

    丈夫赵东光六十了,看起来比杏芳他爸赵铁全还年青,一身肌肉,花白的头发,农活上那是一把好手。

    秦氏热的不行,嫌赵东光身上热,伸脚又把他踢远了点儿。

    “你就不想想,刘家会咋说?”忍不住了,秦氏问丈夫。

    “要我说,就该把英芳揍一顿,旧社会哪有个谈恋爱,就是新社会政策太好了,肚子能吃饱了,闲了闹的,订好的亲她不嫁人,她想干啥?你也真是的,杏芳脑瓜子笨读不了书,也没啥文化,人刘家的孩子可是连级干部,咋可能看上她?”赵东光往旁边挪了挪,虽然不敢明着反对,但秦氏和方红霞私底捉肘俩孩子的婚事,她当然不高兴。

    不过他这句,腾的一下就把秦氏的火头给撩起来了:“你也觉得杏芳笨,没脑子,读不好书?”

    “要能读得好,难道咱家供不起?”赵光东觉得稀了奇了,当初就是杏芳脑子瓜笨,读不好,给老师劝着退的学呀。”

    秦氏剁着丈夫的脑袋说:“你咋不说那俩孩子上初二的时候,先是我割阑尾,再是她妈在生产队把子宫给累的坠下来,然后杏芳她爸又为了起房子砸断了腰,个个都要人伺候,一闹就是整整一年,全是杏芳伺候着我们。你们忘了,我可记得清楚着呢,初二之前,杏芳的学习不比英芳差多少,要说考中专,俩估计都能考上,是那一年开始,杏芳的成绩越来越差,然后给老师劝退的。”

    赵东光猛的坐了起来:“学习是天大事情,天塌下来有我们大人顶着呢,杏芳咋就不学英芳,自己把自己的学习搞好,我就算借钱,能短了她的学上?”

    这点倒是,向来懂事的孩子吃闷亏,更何况杏芳不但懂事,还不爱说话呢,可不就她吃闷亏?

    “总之,你们觉得英芳好,能读书会学习,现在当了老师,又能叫咱家在整个向阳公社都抬起头来,但是赵东光,杏芳一年四季在家闷哼哼的干活儿,清油红糖,可全是她一个人补贴来的,要没有门好亲事,咱们可太屈着孩子了。”秦氏又说。

    赵东光仰躺在炕上愣着出了会儿汗,说:“反正不论怎么样,不要让英芳的工作出差错就行,杏芳么,毕竟农村姑娘,我由着你们闹去,横竖你都有理,行了吧?”

    “啊呸!不止是你,还有铁全和杏芳她妈,一帮没眼力见儿的。英芳读书是好,但你们也不想想,为啥当初跟刘向前订婚的时候她很乐意,这都三年了,猛乍乍的就不愿意了?你们也不想想,她闹跳河,哪一回不是把杏芳吓个半死,自己又全囫囵的回来?自家的孙女我就不说了,你应该到县一小去看看,谁在那儿当代课老师呢。”秦氏气的差点没跳起来。

    赵东光愈发摸不着头脑了:“到底谁啊,谁在县一小当老师,你倒是把话说清楚啊。”

    事实上,杏芳一周有三天在县城的毛纺厂里剪布头子,一天五毛钱,是去挣工资的。

    毛纺厂厂长的儿子,戴着眼睛的,文质彬彬的大学毕业生,现在就在县一小锻炼,当代课老师。

    小伙子长的英俊帅气,还有好几次骑着自行车送杏芳回家,送到村头就走,秦氏碰见过。

    有一回那小伙子把杏芳送到家,英芳就跑出去了,然后过了好久,秦氏仔细的盯着看呢,就发现那小伙又把英芳给送回来了。

    也是打那以后,那小伙子就再也不骑着自行车送杏芳了。

    英芳闹来闹去要自杀,要跳河,就真的只是退婚那么简单?

    不过都是自己的孙女,秦氏也就不说啥了。

    顾念每天除了养鸡养鸭,帮着奶奶干点零碎活,还是到县城的毛纺里剪布头子,从县城到向阳公社,来回四个小时,倒是很能锻炼身体。

    今天顺路回来,居然在水库边上捡到几枚野鸭蛋,两只手都捏的满满儿的。

    她一进门,就见方红霞咧着嘴的笑着呢。

    “哎呀,我闺女就是漂亮,咋,这哪来的野鸭蛋,就是比家鸭子下的大。”方红霞说。

    顾念把鸭蛋放到筐子里了,又把两只在水库边蘸湿的鞋子脱了下来,拿只破牙刷仔细的刷着边缘。

    “闺女,你说你都十八了,不是没人上门给你提过亲,主要是同是咱农村人,妈看不上,现在有个特别好的苗子,你想不想听听?”方红霞说。

    顾念把头扭了过去,心里当然知道,刘向前的事儿怕是有结果了。

    果然,方红霞悄声说:“你姐就让她闹去,从今往后她的婚事我可不管了。但是妈让你奶去退婚,人刘家坚决不肯退,还一个劲儿说觉得你更好,想让你跟刘向前见个面呢,咋整?”

    顾念依旧刷着自己的鞋子,把泥巴刷干净了,就款款晾到了窗台上。

    方红霞的嘴,骗人的鬼,分明婆婆媳妇的,是把姑娘给人送上门给人看,到了她嘴里,就能变成刘家坚决不肯退,想娶她了。

    “公社的人怕要笑话咱们,当初明明说好的我姐……”

    “公社的人知道啥,只知道俩家子订亲了,我们又没说准过是英芳还是你。再说了,杏芳,你爸的腰摔断过,重活儿可干不了,你奶做过阑尾手术,天一阴就疼,妈为了你们仨,肯苦肯干,包产到户了,家家都是凭本事吃饭,妈也想出力气干活儿,可是妈这个子宫啊……”

    四年了,丈夫赵铁全摔完腰,虽然还能站起来,但是毕竟那个人就不是原来的那个男人了。

    活儿倒是能干,但上了炕,只能当根木头用,所以方红霞也有自己的苦衷。

    至于子宫脱垂,是个麻烦事儿,不能干重活。

    “自打俩家结了亲,一农忙人刘家人就主动上门来帮忙了吧?这门亲要没了,你说说,咱们还哪里有原来的好日子过?”方红霞摇着顾念的手臂,又说。

    顾念得装的犹豫一点,毕竟刘向前差点就成了她的姐夫。

    “妈,我就见过刘向前一回,还叫过一声姐夫,那是要当我姐夫的人,就怕人家瞧不上我。”

    说起这个,就又是方红霞的一重操心。

    因为马菊英那边倒是答应了,英芳换杏芳,她中,她家刘大柱也中,但就不知道部队上的刘向前是个啥想法。

    她会写封信去试探一下刘向前的意思,不过刘向前对杏芳可能没啥印象了,马菊英想着,找张照片寄过去,刘向前中不中,就全在这张照片了。

    赵杏芳去年曾经跟英芳一起去拍过一张照片,原来英芳一直对自己的容貌挺自信,总觉得自己比杏芳更漂亮。

    结果俩姊妹的照片出来给她一看,她就把自己那张原本要寄给刘向前的给撕了,只留下了杏芳那张。

    “这照片虽然漂亮,但是黑白的,现在不流行彩照嘛,你把照片拿到县城里,让照相馆的师傅给染一下,尽量染漂亮一点,咱再寄过去。”方红霞把张照片递给了顾念说。

    现在确实流行给照片上色,而黑白照片确实没有彩照来的讨巧。

    顾念还想说句啥,方红霞深吸了口气,就把自己的肚子给捂上了。

    子宫脱垂,就问你严不严重。

    第二天一早,秦氏亲自梳的头发,方红霞给换的衣裳,就把顾念给送出门了。

    县城顾念隔一天就得去一趟,当然,走在大路上,同村的人碰见,都得问一句:“哟,杏芳又要进城赚钱去啦?”

    顾念当然笑着答是。

    剪布头子的工作并不辛苦,相反的,还特别光彩。

    为啥呢,因为现在整个县城,最光荣的就纺织女工们,她们工作体面,工资高,一个个戴着白围裙,白帽子,相互挽着手走在街上,那是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当然,要不家庭好,要不中专毕业,总得占着一样,才能进毛纺厂当个纺织女工。

    赵杏芳当然比不上真正的纺织女工们,她之所以能在里头剪线头子,是因为她手细心巧,而毛纺厂的女厂长,原来在向阳公社下乡劳动的时候,在赵家住过,一天三顿饭,全是赵杏芳给她做着吃的缘故,女厂长给她走的后门。

    每回步行到县城,因为毛纺厂就在大路口,赵杏芳又胆小的原因,除了进厂子时剪线头,别的地方都没去过。

    今天顾念怀揣着五块钱,还提了一篓子的大鸭蛋,路过毛纺厂的时候没停,继续往前走了二十分钟,直到一幢三层楼前面才停下来。

    三层楼,上面有邮局,有信用社,还有公安局,旁边还有个小小的照相馆,,小学就在照相馆的隔壁,红砖砌的大铁门,看起来就一副书香气息。

    这就是整个县城最繁华的地方了,难怪英芳一听说能在这儿当老师,乐的合不拢嘴。

    顾念没有先去照片,反而是把自己的篓子揭开,把鸭蛋一只只的摆了出来,另外往手上捏了两只,学着赶集的人们,就在路边站着。

    不一会儿就有人停下来了:“哟,这鸭蛋可真大。”

    “一毛二一斤,一斤五个,大娘您要吗?”顾念说着,把自己的手伸过去了。

    其实鸭蛋跟别人家的一样大,但是顾念的手小,皮肤又白又细,两只手指细细的小手儿,就显得她握着的鸭蛋格外的大。

    “要啊,给我来十颗。”这大娘也爽快。

    有几个人瞧见,纷纷停了下来,抢着买顾念的鸭蛋呢。

    卖完了鸭蛋,顾念才进了照相馆。

    交照片的时候,顾念就觉得照相师傅格外的热情,果然,照相师傅接过照片说:“向阳公社的赵杏芳吧,你放心,我保准把你这照片给你染的漂漂亮亮的,这可是咱们刘校长打过招呼的事儿呢。”

    当然,马菊英不可能叫杏芳,或者是赵家给在部队的刘向前写信,她得让老大刘向党亲自跟刘向前写信说说这事儿,照片染出来,直接通过刘向党,就寄到部队上去了。

    顾念对于这种县城里的集市格外好奇,先到供销社转了一圈,称了二斤秦氏爱吃的点心,又见外头集市上卖的粗红糖才五分钱三斤,便宜的跟白送似的,又称了几大块。

    想想赵杏芳生前最疼弟弟壮壮,于是又给壮壮数了十颗大白兔奶糖,一颗俩分,这就花了她两毛钱。

    回到家,方红霞和秦氏当然要问,照片染的好看吗,彩照是不是真能把一张灰秃秃的照片,染的就跟现在的杏芳这样,水嫩嫩的,就跟掐过的葱似的?

    但是这事儿还没别的办法,就该她着急,因为照片一洗出来,刘家大儿子,县一小的校长直接连着照相馆沾起来的纸封子一起,就寄到部队上去了。

    但是,一个月,又一个月过去了,赵英芳都收到教育局的来信,马上就可以去一小当老师了,部队上还是没有回信。

    英芳横竖已经把婚事推了出去,每天进出都乐乐呵呵,唯独秦氏和方红霞俩的心要操碎了。

    方红霞不相信婚事能这么着就告吹,实在没办法,非得逼着顾念再往部队上写封信,问问看照片人家是不是收到了。

    这也算再多问一句,上一重保险。

    当然,她不会直接逼顾念,只是找着法子的跟丈夫赵铁全吵架,要不就是找着法子骂赵英芳,吵的一家人夜里都睡不安生。

    顾念表面上装作难为不肯写信,直到方红霞吵的厉害了,才装作勉为其难的样子,草草写了封信出来。

    西北边防,某作战部队边防营地。

    刘向前带着部队上山,进行了为期两个月的训练任务,刚刚才从山上下来,刚一推开办公室的门,就见罗占在他的办公桌后面坐着呢。

    “老家来的信,你就不想知道写的啥?”罗占说。

    刘向前一言不发,抿着唇就去抢信。

    罗占又扬起一张照片来在手里挥舞着:“甭生气,我没有私拆你的信件,但是这封信里寄着照片呢,估计是你未婚妻寄来的,给我看看呗,你未婚妻到底长个啥样子?”

    都已经带着几分怒气了,刘向前一把夺过信,转到办公桌后面读了起来,当然,读着读着,他的眉头就越皱越凶了。

    “怎么样,家里又在催你回家结婚吧,给我看看你未婚妻的照片呗。”罗占又说。

    刘向前嫌他烦,刷的一把抓过信封,压到桌子上了。

    他把大哥寄来的信匆匆读完,皱了会儿眉头,这才抓起另一封信来。

    ‘今年水库上野鸭子格外得多,油菜籽也是个丰收年,我捡了很多野鸭蛋,拿菜油炒着吃特别的香。这封信是我妈让我写的,你好,刘向前,我是赵杏芳!’

    字迹略带着几分稚嫩,显然读的书并不多,但是因为信中短短的这几句话,刘向前的思绪,突然就被带到了阔别已久的故乡。

    水库,野鸭子,还有成片的油菜花海。

    一眼没瞅住,罗占已经把封着的照片袋子给撕开了。

    一张照片落在桌子上,刘向前伸手去扑,罗占要抢,在俩人的指头缝里,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刻意涂染过的唇角红红的,两只漆黑的眸子下面堆着淡淡的笑,鹅蛋似的小脸蛋儿上,那两只眼睛仿佛会说话一般的,盯着俩个正在打闹的年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