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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陆无惜从水下密道逃走之后,内卫府众便将茶舍里里外外搜了个底朝天,却正如卫梓怡所料,除了那一纸残缺的药方,他们的人马一无所获。

    此次郢州之行,从吴庆被杀到周仪之死,全在陆无惜掌控之中,内卫府人马就像一群被人牵了绳子拉到大街上跳跳杂耍的猴,贻笑大方。

    卫梓怡接任内卫府副指挥使一职以来,还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

    她率领的一众兵马无功而返,还没踏进县衙大门,便听院内传来讥笑之声:“卫大人这是在哪条阴沟里翻了船,怎么落得这般狼狈?”

    “你少说风凉话!”卫梓怡尚未开口,魏辛便忍不住站了出来,愤声说道。

    卫梓怡抬手制止魏辛,不论如何,俞秦武是名正言顺的副指挥使,官居从三品,魏辛出言不逊,以下犯上,会让对方拿捏把柄。

    “俞副指挥使,有时间在这里耍嘴皮子……”她掀了掀眼皮,轻蔑地扫了俞秦武一眼,“倒不如说说看,这郢州城的案子,您办了几件?”

    俞秦武脸上冷笑一僵,随即沉下脸来,几要将卫梓怡生吞活剥。

    郢州连发数起命案,皆由卫梓怡侦破,虽然犯案凶手尚未缉拿归案,但要论功绩,他俞秦武比卫梓怡却是远远不及。

    他缓缓收起笑容,与卫梓怡遥遥对峙:“区区一介小辈,竟敢如此目中无人!”

    话音未落,却听得锃一声轻响,一道人影瞬间欺近,只一刹那,卫梓怡那张冷厉的脸庞便在俞秦武的瞳孔之中放大。

    不料卫梓怡敢当众动手,俞秦武一时不察,竟被刀鞘抵住喉咙。

    迎面一股大力推着他后退,后背咚的一声撞在墙上。

    卫梓怡钢刀出鞘半寸,刃口泛着冷锐的寒光。

    “你要杀我?!”俞秦武惊怒交加,声音蓦地拔高,近乎失态。

    可他与卫梓怡四目相对,只瞥见一双幽寂的眼瞳,那眼神冷酷肃杀,没有一丝波澜。

    一股无法言说的恐惧从他心底滋生出来,令他确信,卫梓怡真的敢动手杀人。

    她就是一个不顾后果,不讲原则的疯女人。

    “俞大人,这是最后一次,好好珍惜活命的机会,别再试图激怒我。”卫梓怡的嗓音很冷,比那将要结冰的湖水还更冷几分,“否则,你会后悔。”

    说完,她放下刀,率众走进县衙。

    俞秦武双手捂着喉咙,心有余悸地激烈喘息。

    卫梓怡没走多远,突然停下脚步,俞秦武下意识绷紧背脊,惊惧警惕地提防着她。

    却听卫梓怡背对他说:“陆无惜目的达到,不会在郢州久留,若半个月内寻不到她的下落,你我继续调查已是无用之功,冬至日前返京复命吧。”

    随后,那背影便继续远去,消失于回廊之后。

    俞秦武浑身发冷,五指按压处尚余刀割般的刺痛。

    他垂下头,瞥见指尖一抹殷红血迹,不由咬牙,低声怒骂:“疯子!”

    ·

    忙忙碌碌又是半个月,天衍宗的人马销声匿迹,内卫府在郢州掘地三尺也未能寻到有价值的线索。

    俞秦武在卫梓怡那儿受了气,不得发作,便折腾他手下的人。

    这几日来,县衙里边儿气氛沉重,内卫府众大气都不敢喘,整天在外奔波,寻找陆无惜的下落,却始终无果。

    “大人,新上任的县令明日便该到了。”魏辛端来一碗热汤,放在卫梓怡手边。

    卫梓怡手中案卷再翻过一页,扫了眼热气腾腾的羹汤,忽而眉头一皱,自发间拔下银簪,没入汤中试探。

    只一眨眼,黑气顺着簪脚往上爬。

    “怎会有毒!”魏辛脸色大变。

    霎时间遍体生寒,她噗通一声双膝跪地,惶急道:“属下该死!”

    这汤是她亲手端过来的,毒性之烈,她竟未曾发觉,若卫梓怡饮下这汤羹,她必然难辞其咎。

    “不关你的事。”卫梓怡面色平静地放下银簪,吩咐她,“去查,这汤除你之外,还经过何人之手。”

    周仪在郢州任县令十六年,行贿受贿,贪赃枉法,手上疑案错案几能堆成一座小山。

    待其入狱之后,她派人去抄家,竟从周仪床底下搜出两箱沉甸甸的金条。

    尽管没有抓到陆无惜,但查办了周仪这个大贪官,她也不算无功而返。

    等交接过后,她就该回京复命了。

    她手里还有一张收受薛忠程贿赂的名录,此次回京,还有一场恶战,就看顺着这条线,有多少人将受牵连。

    所以,必然有人不愿见她安然回京。

    “属下知错,往后定不会再有同样的疏忽。”魏辛连磕好几个响头才惊魂未定地起身,端起那碗毒汤,快步离开书房。

    卫梓怡合上案卷,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

    倏地忆起那日,烛光清寒,葱白两指挑起她的下颌,绝代佳人与她四目相对。

    ——卫大人这皮相,可不输京城万千佳丽,怎么非要舞刀弄枪,落个煞气冲天的恶犬之名?

    “恶犬么……”她勾起唇角,笑意森寒。

    ·

    京城的冬天特别冷,每每刚过立冬就开始下雪。

    又是一个早早落雪的冬日,街上行人不多,一声尖锐的犬吠打破长街寂静,瘦小的身影在风雪中狂奔。

    她嘴里叼着一块腐肉,背后跟着一条野狗。

    眼看就要被狗追上,她仓惶拐过街口,情急之下没看清路,迎面与一人撞上。

    那人与她身形相仿,被巨力冲撞,踉跄着退了好几步。

    雪天路滑,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儿跌坐于地,一双眼睛水盈盈的,迷茫地望着她。

    腐肉飞出老远,身后野狗朝她飞扑而来,泛黄的尖牙散着浓郁的腥臭,欲报她犬口夺食之仇。

    她想躲,但手脚都被冻僵了,方才那一摔,浑身骨头好似散了架,动都动不了。

    她怨恨地瞪着拦路之人,怪他们挡了她的道,如果她被野狗咬死,这账就记在他们身上。

    却听破空之声响起,一枚飞镖从暗处飞来,精准钉入那野狗的脑袋。

    野狗噗通一声跌落在地,挣扎几下便没了动静。

    女孩儿惊魂甫定,在大人搀扶下站起来,小手抓着衣角躲在长辈身后,小心地瞧着不远处披头散发,衣不蔽体的小乞丐:“你没事吧?要不要去看大夫?”

    小乞丐露在外边儿的两条胳膊青一块紫一块,新伤叠着旧伤,有被狗咬的,也有被人揍的。

    女孩儿话音落下,那乞丐却不应声。

    她沉默地扫了一眼跌进臭水沟的腐肉,回头拽起地上的死狗,转身就走。

    可没走出几步,蓦地头晕眼花,她眼前一黑,只觉一阵天旋地转,随后竟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再醒来是在一间灯光敞亮的屋子里,她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干净的锦被,床边烧着炭火,将室内烘烤得暖洋洋的。

    “大夫说你是饿晕的。”耳边响起女孩儿软糯的声音,落在耳朵里,像极了小时候喝的糖梨水。

    她转了转眼珠子,视线便同说话之人对上。

    小姑娘生得眉清目秀,明眸皓齿,五官精雕玉琢,虽然还未长开,却已初见姿色,长大了定是个不可多见的美人。

    特别是她那双水润明亮的眼睛,眼神软绵绵的,没有丝毫攻击性,与小乞丐凶狠警惕的神态有着云泥之别。

    一看就是大户人家不谙世事,也不怀心机的大小姐。

    她手里端着碗清粥,那瓷碗比她的手还大两分,晃晃悠悠的,令人担心是否下一瞬就得泼出来。

    粥香扑鼻,床上的乞丐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翻身坐起,一把抢过粥碗,狼吞虎咽。

    女孩儿着急,劝她:“你小心一些,烫。”

    三两口清粥下肚,连碗底都舔了个干净,身子暖了起来,似也恢复了些体力,她将瓷碗放在床头,掀开被子就要下地。

    女孩儿拦住她,不解中夹带两分惶急:“你要去哪儿?大夫说你得卧床休息。”

    她未曾介怀眼前之人的无礼,满腔皆是赤诚的好意。

    可惜莽撞无礼的乞丐并不领情,她用力拨开女孩儿的手,恶狠狠地瞪了回去。

    也不是头一回得人怜悯,但天底下没有白得的好处,这是她数次用命换来的教训,早已刻骨铭心。

    女孩儿被她的眼神吓到了,紧张地缩回手,神情无助,更多的是委屈。

    她从女孩儿身边绕过去,头也不回地朝屋外走。

    身后传来两人说话声,府中奴仆不知何时出现在小女孩儿身边,语重心长地劝戒:“小姐,老奴适才告诉过你,有些人可以救,可有些人不值得。”

    “可是……”女孩儿的声音极轻,却很坚定,“举手之劳,救下的是一条人命。”

    卫梓怡蓦地睁眼,入目一片昏沉沉的黑暗。

    夜色正浓,窗边洒落一束银辉,方才所见那一幕幕,原来都是梦。

    她起身,愣怔地望向窗外,寂静的庭院中,正吹着与那日相似的寒风。

    这么多年,她其实不常想起过去。

    梦一旦醒来,画面便模糊不清,她不记得那小女孩儿的模样,只对其腰间一物尚有残余的印象。

    那是一枚价值不菲的玉葫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