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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 22 章

    宁予年从洋房出来的“急”,从包厢出来的更急。

    走到俱乐部大门口准备叫车,才想起自己手机没电已经关机。

    再站在路边想拦的士吧,这个俱乐部又不像coldblue在闹市区,离林荫路近,僻静,进出都是会员预约制,大家都有专车。

    宁予年现在离了互联网就是个废人,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身上还是那件单衣,脚上还是那双拖鞋,现在手机还没电了,想厚着脸皮输密码回头的机会都没。

    比被从洋房赶出来更惨。

    凌晨四五点,城市头顶的天色却并不暗。

    底下有路灯,上面有光污染,从市区中心蔓延开,全笼罩着浅浅一层红色的光晕,根本看不到什么星星、月亮,城北靠林荫路这片已经算强。

    宁予年衡量了一下从这回黎淮洋房的距离,以他的脚程,撑死也就半个小时。

    比起回包厢求那帮人给他打车,他还是情愿自己走。

    反正这种穿着拖鞋在街上深一步、浅一步逛荡的时候,他也不是没经验,起码这次语言是通的。

    当年他光裸裸一个人被宁虞丢去意大利,连开口要饭都得斟酌半天他高中刚毕业的英语口语水平。

    宁予年越想黎淮那姓宁的爱人是宁虞,越觉得真。

    当时陈密上门道歉的路数,简直跟当年把他从家里赶出去,倒打一耙的手法如出一辙,兵不刃血,明哲保身。

    但如果真是宁虞,那按肖之前说的,也就是黎淮是在他十八岁被赶走的同年,搬进一号别墅跟宁虞同居的。

    而在同居之前,他们已经处了两年。

    也就是他妈妈病逝的第二年,是宁虞跟黎淮认识的第一年。

    当时他明明还在家,却对宁虞这个藏在外面的“情人”毫不知情。

    宁予年疾步朝着目的地越走,周围越寂寥。

    大马路上除了极零散呼啸而过的私家车,视线所及之处空无一人。

    他独自顶着凉飕飕的凛风,沿着人行道一路衣摆飘飘,说潇洒也潇洒,说狼狈也狼狈。

    但等他好不容易走进林荫路,忽然觉得后颈一凉,几颗豆大的水滴落进衣服里。

    宁予年停下来仰头望天,迎面便又是两三点砸在脑门上。

    状况明显不对,宁予年撒丫子就想往五分钟脚程开外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跑。

    但天公不作美,没等他跑两步,滂沱大雨已经把地面浇了个透湿。

    宁予年的衣服、头发自然更不用说,跑起路来重量都变了,浑身沉甸甸地像驼了货物,连带脚下拖鞋也开始打滑。

    湿透的袜子随着他的步子一下一下从鞋底往外戳,生怕一个不留神用力过猛直接戳出来,还得省着劲跑。

    等宁予年跑到便利店,衣摆不飘了,头发不蓬了,活脱脱一只刚从水里拎出来的落汤鸡,裤管往下直滴水,潇洒是不可能再潇洒,只剩狼狈。

    宁予年顶着收银员嫌弃的目光,很自觉在门垫上抹了几把脸上的水痕,跺了好几下脚才进去。

    自动伸缩门在背后关上,冷空气被隔绝在外。

    宁予年这才觉得自己活过来一点,回了阳间:“能、咳,能麻烦您借我一下手机打个电话吗?”

    收银员是个戴着老花镜的老太太,讲一口地地道道的老港市话,听起来有点凶:“打电话做什么?”

    微妙的时间,微妙的形象,老太太对这位访客的戒备溢于言表。

    但凡是住在这片曾经来过的客人,她都记得,但眼前这个看着人畜无害的,她完全没印象。

    宁予年看出她的顾虑,第一次后悔自己没抽空好好学一下港式方言,决定还是先不为难老人家。

    他回身几乎不抱期望地在便利店内扫了两圈,发现货架最里面摆放餐桌的进食区,好像还真坐着位客人。

    还是男的。

    架腿裹着肥大的黑色风衣,戴着棒球帽,手边看着也没伞,多半跟他差不多,也是被大雨困在这的。

    宁予年猜想他年纪不大,应该会比较容易说话,谢天谢地就到人家餐桌跟前点了点。

    哪知道那人摘下蓝牙耳机抬头一看,两人都愣了,不约而同出声:

    “你怎么在这?”

    宁予年面对眼前衣服乱搭一气的黎淮只觉得难以置信,好端端在家里睡觉的人,怎么穿成这样跑到便利店来了。

    相比,黎淮就对宁予年头发湿哒哒贴在脸上的形象比较容易理解。

    毕竟人是他赶出门的,赶出门前穿的什么,他倒不至于忘得这么快。

    但他把人赶出去,其实是希望宁予年加快办事进程,直接戳破天窗说亮话,他不吃温水煮青蛙那一套。

    黎淮为了避免这人冷却不够,半夜又折回去找他,还特地从工作室出来,想一个人待待。

    结果这倒好,前后加起来也才分开几个小时,连个夜都没过成。

    两人心头千思万绪更是拾掇不清。

    氛围一时有些微妙。

    黎淮清了下嗓子:“你跑那么快,我还以为你已经找好去处了。”

    他是看宁予年衣服裤子全黏身上,才意识到外面下了雨。

    翻垃圾桶被抓包的一幕幕犹在眼前。

    宁予年不尴不尬怼了半天自己湿软的碎发才接腔:“你怎么出来了?”

    黎淮一张瓜子脸本来就只有巴掌小,戴个棒球帽、踩着运动鞋,气质顿时变了,完全看不到三十岁的影子,就像大学城出来的学生。

    “想出来就出来了。”

    黎淮不着痕迹按熄自己屏幕上没营养的微博热搜。

    一段生硬又毫无意义的对话。

    两人都在无声的对视里顾左右而言他。

    直到宁予年终于泄气笑出来。

    他的肩膀一点一点塌下来,望向黎淮的眼睛化成两汪水,慢吞吞捂着脸在他面前蹲下来,耷拉着脑袋像出门在外受了委屈的大狗:

    “那既然又碰到了,老板就接济接济我吧,手机没电什么都干不了。”

    黎淮闻言顿了一下。

    当时主笔电话没打通,他还以为这人不想接,故意关的机。

    “你原本借手机是想打给谁?”

    黎淮心里一舒服,嘴上也松了,首先帮他去掉一个标答:“不要说是我。”

    宁予年蹲在地上,乖得像个小学生,脚尖一前一后踮着晃:“我虽然是自由职业,但也是正经人,也有下属。原本准备打给下属送我回家的。”

    黎淮居高临下审视自己眼皮底下的人:“你在港市有房子?”

    “当然有,不然我怎么回来,我原本就是港市人。”宁予年抱着膝盖,暗示什么般眨眼仰头看他,“我家其实离这不远。”

    黎淮没收到暗示。

    因为他的心思全在那个宁予年回一号别墅的梦里,但又无法指名道姓:“……你房子在哪?”

    宁予年歪打正着会错意,一双眼睛扑闪扑闪亮了:“现在要去吗!”

    黎淮这才回神,好吧:“也不是不可以。”

    宁予年唰一下从地上起来,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脚下拖鞋周围已经积出一滩水。

    但他像要展示什么稀世珍宝,浑身死气顿时就没了,一个劲催着要走:“我快冷死了,估计收银的奶奶也烦我,地上弄湿她又要重做卫生。”

    黎淮跟着他从座位起来的时候,已经自己都搞不懂自己了。

    他甚至在临走前跟收银老太太打了招呼,用港市方言:“他是我新招的助理。”

    老太太点头:“我跟上面反映一下,搞个租赁的充电宝来。”

    “谢谢。”

    黎淮方言讲得很地道,跟讲普通话的时候不一样,拖出的调子低低的,带着方言特有的不耐烦。

    但落进宁予年耳里,却是第一次觉得这人染上烟火气。

    “以前怎么都没听你说过?”

    宁予年跟在他屁|股后面出便利店,新奇得不行:“你跟肖都是港市人,你们两个讲话怎么不说方言?”

    黎淮说不上为什么,总觉得当着宁予年的面讲方言有点怪,一双眼睛藏在棒球帽底下看也不看他,已经切回普通话:“肖的港市话是隔壁省体育老师教的,听的我烦。”

    意思就是嫌肖讲得不正宗。

    这样宁予年就来劲了:“那你跟我讲啊,你教教我,我一直想学。”

    黎淮目光直视出租车可能来的方向,站在夜幕里试探地不动声色:“你以前养父母不是港市本地人?”

    “是本地人。”

    宁予年其实也在观察他的神色,“但他们在家也说普通话,可能因为我养父的方言不标准。”

    在港市,方言不标准的原因有很多。

    因为港市面积大,不同的区口音都会略有不同,只有最开始城北和城西的一些老片区才是最正宗的发音。

    宁虞家里虽然不在这些地方,但宁虞的方言黎淮是听过的,从用词到腔调都很地道。

    先前宁虞还说他养女二十六,跟宁予年差了两岁。

    难道真的是他想多了吗……

    出租车在两人面前停好。

    宁予年主动帮他拉开车门,状似无意地问:“你爱人呢?你爱人的方言说的怎么样。”

    两人视线意味不明地在空中碰了一下。

    黎淮如实答:“我爱人说得很好,但我们一般也不说。”

    宁予年眉心几不可查一拧。

    如果宁虞要让黎淮以为他的方言很地道,那至少也是他被赶出家门以后专门练的,用非常短的时间。

    或者其实根本就不是?

    出租车行驶的方向明显不是北郊,但黎淮也能想通。

    在宁虞嘴里,他跟他那个“养女”的关系极其不好,如果“养女”是宁予年,那宁予年在港市另外有一套自己的房子再正常不过。

    两人各怀鬼胎,坐车去宁予年家的一路上都很沉默。

    途中,黎淮的手机也没电关机了。

    不过不是那种电量到底的关法,而是电量红了以后,突然抽风的那种关——明明还有电,但怎么都打不开。

    宁予年问他现在这个手机用了几年,黎淮一口答不上来,只能说忘了。

    最后抵达目的地,两个身无分文付不起车钱的人,还得压一个放一个,等宁予年上楼拿钱下来。

    出乎黎淮预料的。

    宁予年的住处确实不远,但只是个很普通的公寓小区,进出都是些年轻的上班族。

    凌晨五点多,几乎整个小区都在暴雨里静默着,没一户亮灯。

    黎淮坐在车里,透过窗外的雨帘看宁予年进去那幢单元楼。

    先是底下第一层亮了,然后大约两三分钟以后,靠近顶楼的倒数第二层也亮了。

    黎淮的视线一直“追着”宁予年飞快进门,从门口到客厅,再从客厅到卧室,顶灯一路亮过去。

    最后底下一楼的灯熄了,再重新亮回来,宁予年就从门里大步出来,身上衣服湿哒哒的也没换,只有手里多了把撑开的伞。

    黎淮后来想了一下,他好像没这么仔细地等过谁。

    认真等人的体验也很奇妙。

    宁予年图方便,拿的依旧是现金。

    二十分钟不到的路程,直接两张红票子塞到司机手上,说不好意思弄湿了他的车垫。

    司机本来挺心烦的,但人家搞这么客气,火气自然也消了。

    黎淮在后面看着他一样一样把事情处理妥当,乖乖顺顺撑着伞绕过来帮他开后门,看起来有些懊恼:“这个小区排水不太好,鞋可能会湿。”

    黎淮今天穿的运动鞋带网眼,车门打开脚下就是水路,想不沾水,根本没有落脚的去处。

    宁予年干脆脚上湿透的拖鞋也没换,破罐破摔泡在里面,思索黎淮干干净净进他家的可能性。

    按往常,黎淮肯定一声不吭就踩水里了,但他现在看宁予年认真的神情,还是决定在下车前添一句“没关系”。

    那司机拿了钱,心情一好,看着他们也就多唠了两句:“要是怕湿鞋,那就直接抱进单元门呗,反正是自己女朋友。”

    黎淮、宁予年皆是一愣。

    那司机以为是顾虑抱不动,打趣:“虽然你女朋友个是高了点,但就这么几步路,我看你肌肉也挺在点的,不至于吧小伙子。”

    两人:“……”

    虽然他们这一路都没怎么说话,但黎淮自诩长相完全不像女生。

    宁予年已经站在水坑里笑得不行,张开双臂便冲自己多戴了顶帽子雌雄难辨的老板揶揄:“来吧女朋友,挑一挑,是想湿鞋,还是湿衣服。”

    黎淮算是懒得跟人澄清,故意一脚吧唧进水里,溅了宁予年一裤脚,好不容易干点的衣服又湿了。

    那司机看着乐呵,以为小姑娘不好意思:“你女朋友是我们港市本地人吧,漂亮是真漂亮,性格也是真烈。”

    宁予年举着伞追上人前,笑吟吟双关:“领导嘛,这样也是应该的。”

    黎淮在进宁予年家之前,以为开了门肯定会别有洞天。

    结果两人站进玄关,里面真就只是平平无奇的一间复式loft,什么艺术品都没有,家具布置甚至有一些简陋,一眼就能看清整个布局全貌。

    他在底下以为的“卧室”,也只是隔出去的一个单间。

    黎淮忍不住问了:“你把我的工作室弄成那样,自己家怎么不弄?”

    “一共就这么小个地方,弄给谁看呢。”

    宁予年自己随便穿了双凉拖,却是不知从哪拽出一个小马扎放在玄关鞋垫上,让黎淮先坐,把鞋袜脱下来:“我帮你拿条毛巾。”

    黎淮点头屈膝坐下,先是细细打量这间屋子,然后又细细打量在他眼前忙活的人。

    玄关头顶开着暖黄的小灯,黎淮坐在门口举目一望,小小一间loft上下两层加起来,至少放了三四张床。

    宁予年很快翻出新毛巾回来。

    其实黎淮早在便利店见他第一面,就注意到了他湿透衬衫里透出的肉色。

    但那时两人在白炽灯底下,现在这人单膝着地在他面前跪着,“袒露”的肩背被橘灯衬得格外醒目。

    尤其是宁予年抬头望过来的时候,挡在前襟那几片布,直挺挺绷在他线条明晰的胸肌上,什么都不干一身的荷尔蒙也散不完,把他脚踝捉进怀里的动作很自然。

    黎淮脚旁放着的是双棉拖鞋,他早把鞋袜脱在一边。

    宁予年愿意拿着毛巾帮他擦,黎淮也不开口拦,就这么静静低头看着人伺候。

    今天晚上淋了雨的宁予年,总让他觉得有哪里不太一样。

    平凡的着装,平凡的公寓,平凡沾湿的发梢不再往下滴水,倒是比平时都容易看出自然卷,翘的胡乱又有层次。

    黎淮虽然手长腿长,但到底马扎矮。

    他勾着腰往下一坐,肥硕的风衣直接筒下来,整个人海拔堪堪比单膝着地的宁予年高出一点,棒球帽的帽沿像是要一次性把两个人的脸罩住。

    在这种“逼仄”的心理空间里,黎淮看着眼睛都比平时大了一圈。

    宁予年止不住地在心里想。

    如果刚刚黎淮不想湿鞋,他应该单手就能把人从车里驼进单元门。

    宁予年轻咳一声:“想洗澡吗?还是困了,直接睡觉。”

    黎淮只是摇头:“你为什么想带我过来?”

    宁予年不答反问:“那你当时为什么让我跟着你回工作室?”

    注定没有答案。

    黎淮脑袋一偏也就不问了,摁着他湿漉漉的肩膀就要从马扎起身找充电器。

    宁予年早帮着准备在手边。

    他扫了眼墙上的挂钟,折腾来折腾去,竟然马上就要六点:“如果你不想睡觉,看电视上网都行,电脑密码是四个三,我先去洗澡。”

    黎淮当时是点着头应了,领导视察一样在屋里四处研究。

    结果等宁予年洗完出来,没电的手机是充上电开机了,但人靠在沙发床上,也是真的睡了。

    那单薄的身躯包裹在外套里,头上连棒球帽都没摘,后脑勺压着边躺着,帽沿朝旁边脱开,露出底下被压乱的碎发,和那张白得发光的脸。

    宁予年深深看着他。

    钟亦嘴里的拎不拎得清,他早在刚刚便利店碰到黎淮就已经不知道。

    他现在只知道眼前这副优越的五官跟皮肤,被错认成女生也不是说不过去。

    宁予年轻手轻脚帮他把帽子摘下来放好,正准备把人抱到床上,黎淮躺在桌上的手机便进了电话。

    宁予年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把人叫起来,却在拿起手机后,瞥见来电显示单字写着的一个“宁”。

    宁予年顿时不琢磨了,直接抬手接电话。

    宁虞跟黎淮绑过定位的软件,聚餐当天就当着黎淮的面卸了。

    有时黎淮确实会半夜兴起出门,所以宁虞很有耐心地在工作室等,但今天显然超出了“兴起”的范畴。

    他从凌晨五点开始给黎淮打电话,一直关机,打到六点,转手找肖也是关机。

    他这么锲而不舍的原因很简单——小司那边刚刚发来消息说查到宁予年回国了。

    而且回国的日期就挨在黎淮从别墅搬到林荫路的前一天。

    前脚黏后脚,过于巧合,很难让人不觉得这是目标明确,直接冲着黎淮来的。

    所以宁虞坐在黎淮的房间里,一遍遍拨他电话,酝酿在心底的情绪越堆越高。

    黎淮现在人在谁身边,答案似乎显而易见。

    他把黎淮的电话从机械提示关机的声音,拨成漫长的滴滴,再拨到最后他都快放弃了,那头却是忽然被接起。

    宁予年没率先出声。

    宁虞也有所感般谨慎地没有直接叫黎淮,而是试探:“喂?”

    宁予年还是握着电话不出声。

    就算过了十年,宁虞的声音依旧很容易辨认,仅仅单字一个音节,宁予年心里的答案已经十拿九稳。

    但石头同样落地的,还有宁虞。

    因为他紧随其后出口的第二句,便笃定说出了他的名字:“宁予年。”

    仇人相“见”。

    。